失落拼圖 - 第六十四話、隔閡

　　雼曾在書本上閱讀過巴夫洛夫的制約實驗，那是一本被藏匿在秘密基地的舊書。

　　還有許多書被藏在那個有窗的房間，包括他們取名時使用的幾本字典，起初他們單純以為是前人離去前忘了帶走的，但後來努恩在教學層找到提供全部孩子翻閱的書架，找到了同樣的書，也因此發現疑點──無論實體書與電子庫，所有內容都與秘密基地提供的不同，例如雼讀過的心理學實驗，在教學層裡就找不到任何有關的資料。

　　他們無法確定哪一方才是正確、哪一方才是被竄改，但雼現在覺得自己像極了巴夫洛夫的狗，接收到命令就只能做出特定行為。

　　到底是為什麼？

　　明明感覺到強烈的抗拒，卻在所長一聲令下後……

　　回過神時，刀刃已沾滿稚童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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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熟悉的實驗場、沒有大人們在玻璃外紀錄，不該存在的惡臭與刑具……種種跡象證明，這與實驗無關，也與誰勝誰負無關。不是各憑本事決依死鬥，也不是為了「活下去」而戰，雙方條件從一開始沒有任何一則對等。

　　僅僅是一次單方面的虐殺。

　　雼顫抖地退後，一步、再一步，直到撞上厚實的胸脯。

　　一雙手覆上她的肩膀，她反射性想甩開，身前卻彷彿多了一道無形障蔽，怎麼也無法動彈，只得無意義地回過頭。

　　所長還是那抹淡定的微笑。

　　「沒事的，妳做得很好。」他將放在少女肩膀上的一隻手抬高，放在她頭上。「讓他們苟延殘喘地活著，還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妳只是讓無法活下去的人解脫，是善意。不要有罪惡感。」

　　罪惡感？

　　不……不是的。

　　雼張開嘴，想要出言反駁男子，一時之間卻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更掙脫不開他的嵌制。

　　她只是……只是感覺一切都太不合理了，不管是自己、自己殺的人，或是所長。她覺得好想吐，對自己的懦弱與覺悟感到反胃、對自己的虛偽與被制約感到噁心，她不明白，明明想為桑塞特的理想盡一份力，為何卻輕易斬殺了追隨他的兩名孩子，他們甚至也曾與她有所交流，不是陌生人。

　　她更不願承認，所長的一字一句，無論自己接受與否，都有著撫慰人心的作用，得以令人沉淪在甜蜜幻夢。

　　雼知道她應該有所表達，就像桑塞特一天到晚與大人唱反調那樣、就像努恩隱藏博學知識那樣、就像要求大人叫自己名字那樣，明明就很容易，但為什麼……為什麼就是會唯聽計從？為什麼就順理成章地接受讚美？為什麼……

　　自己一直成不了任何人？

　　那天以後，雼搬到了新的單人房。

　　每隔幾天，她就會隨著長髮男子前往陰暗潮濕的地下密室，出現在那裡的有時是孩子、有時是大人，到了那種地步早已無關年齡與身分，無論是誰都會被助手施予平等的絕望。

　　血與罪被遺留在每一個夜晚，到了早上，一切都好似從未發生，雼還是與桑塞特等人歡笑如常，但不管是誰都能察覺其中發生了什麼變化。

　　雼越來越少到秘密基地報到，與桑塞特私下的接觸也越來越少，狀況與幾年前完全顛倒，她也終於知道友人從前陷入寡言的理由。

　　因為承受不了所作所為被知道的結果。

　　雼小心翼翼地保守秘密，但或許是心思被所長察覺，在某一天的課堂上，男子當眾請雼出列，宣布她從幾週前起就開始擔任自己的新實驗助手，今天正式通過試用期，成為合格的實驗者了。

　　這句話足以解釋先前發生的諸多異常，堵住孩子們好奇探究的嘴，卻也讓雼徹底與孩子劃開界線。

　　對孩子們而言，雼從今天起就是站在實驗場外「大人」了。

　　在場的誰又會曉得，大人和孩子間沒有區別，都只是人、只是沒有意義的稱呼，在那間地下密室裡，無論誰都只會是她的刀下亡魂。

　　所以雼低下頭，不願面對摯友們的表情。

　　偶爾所長會帶著自己前往「地下」，不是那間處刑室，而是她幼時曾待過的實驗區域。她學著紀錄大人們對幼童們做的實驗，忽視幼童對自己拋來的無助眼光，經驗使她知道在撐過罪出的那段時間後，所有感官都會變得麻木。

　　不只孩子，大人也是如此。

　　如今的雼已經不會對任何人產生無謂的憐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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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所長因故缺席，她獨自一人到地下密室處理犯人，面無表情地刀起刀落、澆灌毒液毀屍滅跡，結束夜間工作。

　　她沿著原路走回教學層，一心想趕快洗淨身上的臭味。

　　「辛苦了。」輕飄飄的女聲從她背後響起。

　　雼疲倦地點了下頭，下一秒才意識到那不是所長的聲音，急忙轉身，頸子卻被冰涼的指尖抵住。

　　「別回頭。」

　　掌控住她要害的女聲道。「當作不知道我是誰，會比較輕鬆。」

　　雼用餘光斜向下方，沒看見抵住自己脖子的手指。「我就算回頭也見不到妳吧。」

　　隱身模式的努恩哼了一聲。「確實，但這句話很帥，我一直想說說看。」

　　手指抽離了。

　　雼卻覺得渾身發涼。「妳要跟桑塞特說嗎？」

　　要瞞住少年與其他孩子還算容易，但要瞞住努恩？本來就很困難，隱身者神出鬼沒，潛入的禁區、聽到的機密可能比普通大人還多，只不過她向來對此閉口不談。

　　「說什麼？說妳殺了盧米、瓦蘭達、夏多……還有很多被他煽動去反抗大人的孩子？」雖然雼看不見，但能感覺努恩正在習慣性聳肩。「他恐怕還天真的相信大人的說詞，以為孩子們是被調去其他實驗所吧。」

　　雼垂下眼簾，沉默不語。

　　「沒事，現在戳破他的白日夢還太早了。」但努恩又說。「這個地方太小，他不可能完成目標，但如果放眼全球，未嘗不可能。」

　　「什麼意思？」

　　「如果無法違抗命令，那不如什麼都不知道比較好。」努恩的聲音忽遠忽近，為她的言語添上一抹虛無的色彩。「秘密對這個地方的人來說不是壞事，至少大家能坦然接受諸多歪理，將隨時到來的死亡視作自然法則，幸福快樂的活到最後一刻。」

　　「但妳追求『真相』。」雼直言。

　　「沒錯。」

　　「妳找到了嗎？」

　　「如果只是關於這間實驗所的話，快了。」努恩笑答。「多虧妳，也多虧桑塞特。」

　　「為什麼？」雼總覺得今晚友人的話比平時還晦澀難懂。

　　「妳處決那麼多人，難道沒有發現其中的共通點嗎？」一本書從架上被取下，翻了幾頁，又被隱形的手放回去。

　　認出那個暗號，雼走向書架旁，憑直覺停在一個適當的角落，停頓了幾秒，不只為了讓努恩靠近自己，更是給自己時間思考。

　　「我殺的……都是對他人心軟的人。」

　　半晌後，她得出結論。

　　這陣子有很多小孩因為違規被處罰，但真正被帶到地下密室的，都是違抗殺人指令的孩子；在被她處決的大人裡，也多的是同情實驗品而違背實驗守則的人。

　　在這個地方，心軟就是死路一條。

　　「……嗯？」雼後知後覺地想起一個例外，可能是因為太親近，反倒沒法在第一時間察覺。「但是桑塞特沒有被處決？」

　　說到底，孩子們之所以敢反抗就是因為桑塞特，最先嘗試留對手一命的也是幾年前的後者，但除了被關禁閉，桑塞特從未受過性命之憂。

　　「妳終於說到點上了。」她的耳邊響起努恩的低語。「桑塞特是特殊的。」

　　雼震驚地低下頭，有如被當頭棒喝。

　　──少年是例外。

　　正是因為這一個例外的存在，使崇拜者前仆後繼地倒在那間密室，被無法擺脫命令枷鎖的自己給處死。

　　他與她，造就一個不停送人去死的迴圈。

　　這……不太對吧？

　　他的目標不是讓所有人都活下去嗎？怎麼會變成這樣？

　　雼突然有個強烈的衝動，現在就衝去桑塞特的房間，向他公開自己所做的一切，讓他知道整件事的謬誤，他應該知道這些，而不是被蒙在鼓裡。

　　就算傾吐真實的後果是失去最要好的朋友，也不能繼續破壞對方的理想。與他相比，她才是應該消失的一方──

　　「冷靜點。」

　　直到努恩開口，雼才發現自己把心裡話全說出來了。

　　「就算妳找他坦白，也改變不了任何事。妳死了也只是讓劊子手換人當而已，左右不了一丁點規則。」努恩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不過妳說的對。對桑塞特全盤隱瞞事實的確不太好，他也不是什麼傻瓜，遲早會察覺的。所以還是談談吧，就妳和他兩人。」

　　「那妳呢？」

　　遲遲等不到回應，雼困惑地抬起頭。

　　整個教學層與方才相比幾乎毫無變化，除了桌上多了一張卡片。

　　她走過去，發現是努恩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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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幫我轉達桑塞特：倘若真相確實存在，那一定就在你身上。祝你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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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為什麼不自己和他說？」

　　雼滿頭問號地向空氣提問，卻發覺隱身者早已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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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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