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對我來說那話題太遠了,沒有實感,但是你們是真的啊,就沒有大家都能獲救的選項嗎?她就一定得死嗎?」家威的疑問像是一把細細的手術刀,輕飄飄落下,卻在羅巧雯心裡切開一道她不願觸碰的傷痕。她胸口微微一緊,像被雨逼得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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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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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巧雯突然吼了一聲嚇到了家威,她猛地甩開那把傘,像是甩掉壓了太久的命運枷鎖,傘在地上炸出一聲脆響,雨水濺起一圈扭曲的波紋,冷得像她喉頭被憋住的吶喊。
「我怎麼會知道!?我怎麼會知道緣之線到底要幹嘛!?為什麼每個人都當我是預言家!?全知全能!?我也不想要事情變成這樣啊!」她的聲音沙啞、破碎,在狹窄的雨聲裡炸開,像是一條被拉到斷點的琴弦,終於發出刺耳的裂音。
雨水澆淋而下,轉眼間她全身便已濕透,空氣冰冷刺骨,沉重的水珠不斷砸在身上,令她頻頻因疼痛而瑟縮閃躲。儘管如此,羅巧雯神情憤恨,不同於稍早的情緒潰堤,滾燙的憤怒燒紅了眼眶。
冰雨狠狠打在她的側臉,她卻像感覺不到似的,只是握緊拳頭。雨水從她下顎滴落的方式,比眼淚先一步洩了底。
「難道你以為我是笑呵呵的看著他們死去嗎?難道你以為我情願你們遭遇這些事件受苦嗎?」字字句句如刀在心口刻劃,每一個音節都像被硬生生從胸腔裡剝出來,帶著血、帶著痛,即使語調被大雨吞噬,情緒依然鋒利得能割人。
這是家威第一次見到她生氣的樣子,雖沒有娜娜那樣激烈與暴力,但卻更為恐怖。
「我⋯⋯」他查覺到了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卻不知該怎麼圓場,只能僵在原地任由羅巧雯的怨懟洗禮。他的舌頭像被濕冷的空氣黏住,半個字都擠不出來,只覺得罪惡感像一隻手按住他的後頸,逼他面對自己的魯莽。
「你根本對我一無所知,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經歷了什麼,憑什麼質疑我的做法?」她咬住後槽牙,側臉被雨線切割得凌亂,像是被逼到牆角的小獸終於炸毛。
家威被懟的啞口無言,明白自己確實傲慢了,明明才剛得知她的真實身份,卻表現出自己很了解的樣子,彷彿自己是靈異事件的前輩,但事實卻大大相反,一切都是錯覺,家威不過是個資歷淺薄的靈能者,有那麼一瞬間他忘了,而這一瞬間他就鑄下大錯。
「只不過是稍微跟你侃侃而談,少對我指手畫腳。」羅巧雯轉身就要走,雖不知能去到哪,但她只想離對方遠遠的,愈遠愈好,她需要一個地方靜一靜。
「羅巧雯!」家威慌忙撿起地上的傘並快步向前,捉住她的手腕拉到傘面下。
家威的手一碰到她的手腕,她整個人抖了一下。
「放開我!」羅巧雯使勁推開,但仍被遮蔽了大半的雨水,臉上的淚珠失去了掩護無所遁形「放開!不要看我!」
「羅巧雯!等等!」家威急忙拉扯,她轉了過來,一瞬間兩人對到了眼,羅巧雯眼裡的淚光破碎四散,揪緊的眉間彷彿壓縮了多年來的憤恨、哀怨、厭惡、悔意,鼻涕混著雨水在顫抖的雙唇上布滿光澤,此時的她毫無虛假,唯一需要掩飾的僅剩用力咬合嘴巴來壓制因情緒激動而猛烈打響的雙齒。
家威雖不理解,但他清楚了一件事。
「對不起。」他必須道歉。
「那就放開我!不要管我!」她掙扎著,但卻掙脫不開,明明溼透的手臂握不緊,用力一扭就能扯開的手勁,羅巧雯硬生生被定在原地。此刻她心底清楚,自己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想逃走,她只想將壓在心底的情緒全數宣洩「誰叫我是緣巫女,誰叫我害死了大家,責任都在我身上!」
她的聲音不再像怒吼,更像哽咽與自嘲混雜的顫動,彷彿每個字都在審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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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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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吼,嚇愣了兩人,家威也沒料到自己會吼這麼大聲,令雨聲都猶如清晨滴落的露珠,世界萬籟俱寂。吼完後他的胸腔像被重拳打了一記,震得生疼,但心裡那塊石頭終於掉了下來,砸出一個能呼吸的洞。
「真的很對不起。」家威低下頭,看著對方的鞋尖,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剛剛我說得太過分了,對不起。」
羅巧雯只是僵直著,靜靜憋著話語,候著聽對方仍有什麼話想說。
「明明妳一直以來都獨自承受這些,我居然還指責妳,我真是太⋯⋯對不起,希望妳能原諒我。」
雨水沿著傘面流下圍成雨幕,將兩人困在此處。
「⋯⋯進來,太冷了。」羅巧雯拉近家威捉著傘的手,讓兩人全身都在傘下避雨,彼此尷尬地並肩佇立著,低著頭遲遲不說話,身後喪禮的經文都不知唸了多少遍。
家威偷看她,發現她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淚水仍舊如滾珠自眼角流下,本想找個什麼幫她擦眼淚,但自己全身溼透,根本沒有合適的東西。
羅巧雯默默哭著,不發一語,也許是加上濕透衣服的寒冷使她抖個不停。
雨水無情的下,城市沉默著,地面積水倒影因雨珠碰撞殘破不堪,濃烈的雨霉味揮之不去。
「原諒你有什麼用。」羅巧雯率先打破沉默「連我自己都不原諒我自己了。」
她用手指拭去淚水,但都是徒勞無功。
「你說的其實沒錯,為什麼她就一定得死呢?為什麼只有這條路能走呢?我每天都在想這些事。
「有時我都快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為了什麼而努力,這一切真的值得嗎?會不會緣巫女只是一種邪教?會不會全都是一種巧合?會不會緣之線其實在騙我?還是控制我?」她低頭看著自己濕冷的雙手。
家威只是靜靜聽著,他知道此時傾聽是最好的選擇。
「我也反抗過,我也嘗試過,但每一次的挑戰緣之線都在證明它是對的,每次偏離緣之線的安排都會出事,你不會想知道這些過程裡我到底失去了什麼,我失去的太多了,所以我能做的只剩下後悔,然後繼續過日子,完成我的任務。」羅巧雯邊說邊踩踏地上的積水,水波一下子就消失在雨中。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大雨仍未消失,看來這場景還未放過他們。
好幾次家威想開口說些什麼,但隨即又咽了回去,深怕自己又多說多錯,他任由雨水浸潤全身,望著水花在腳邊綻放,最終滿溢的話語還是漏了出來。
「老實說我也很懊悔。」
「?」
「如果我當時沒有做這個決定的話會怎麼樣呢?如果我沒說那句話會怎麼樣呢?不只是阿虎跟玨玟的事,很多很多⋯⋯其實我一直在後悔,每天都有後悔不完的事。」
家威踢開了一片隨著積水飄來的落葉,看著它還未飄遠,卻又飄來了一片葉子。
「早餐是不是不該喝大冰奶?早知道要吃咖哩就不穿白上衣、跟妳約會時我穿的是不是太土了?我課金是不是課得太多了?我剛剛傳那訊息是不是不太好?我貼圖用得對嗎?我每天都在想這些事情。」
不知不覺,羅巧雯緩緩轉頭看著他的苦笑,而家威仍低著頭數著落葉。
「沒有人能掌控所有事,就算是緣巫女也一樣,緣巫女也是人啊。」家威莞爾一笑「大家都是一樣的,會犯錯、會後悔。妳是人,不是命運的機器,盡力了就好。」
轉眼間他身上的雨水蕩然無存,陽光彷彿從他身上暈開,乾爽的空氣舒張了毛細孔,誘人的炸物香味充盈鼻腔,兩人肩併著肩坐在麥當勞玻璃窗邊吧檯位子上,街道上的路樹搖影在羅巧雯臉上搖曳,行人來來往往充滿生氣。
她不再顫抖,有些失神地盯著手中的雞塊,儘管突然,但還是默默地放到口中咬了一口。肩膀緊繃的肌肉微微鬆開了一點。
家威望向仍在咀嚼的她,淚水已經停了,眼角泛紅但蘊藏著光芒,臉上已無剛剛在雨中的發白,取而代之的是紅潤健康的血色。
「謝謝你。」羅巧雯勉強嚥下後趕緊開口,果然吃東西能安撫女孩子「我心情好多了。」
「嗯⋯⋯嗯,我只是希望妳不要再難過而已。」感覺自己說了一些難為情的話,家威大口咬了漢堡掩飾尷尬。
「⋯⋯我⋯⋯不,沒事,謝謝,我也不該發這麼大的脾氣。」羅巧雯再次冷靜了下來,她重新整理思緒,拿起紅茶啜飲「所以,我們⋯⋯為了能重新讓一切回歸正軌,阻止戰爭,我們⋯⋯我們先好好聊聊吧。」
「哼?」滿口漢堡,家威只能發出困惑的聲音。
「我想我們之間都沒有好好審視過彼此,所以⋯⋯」她眼神閃爍飄忽不定,彆扭地說著「這是個好機會,讓我們重新互相認識一下吧。」
「喔。」家威慌忙拿起可樂喝了一口,讓漢堡更易吞嚥「痾⋯⋯那該從哪裡開始呢?」
「嗯──那就從『伊藤潤二』開始吧。」
羅巧雯靦腆的分享著她對伊藤潤二漫畫的感想,也與家威交換著意見,兩人的交談漸漸地不再卡頓,一來一往,話題也逐漸從伊藤潤二轉移到了其它作品,不論是漫畫、動畫還是電影,甚至是音樂,兩人儘管喜好未必契合,但談話也愈來愈順暢愉快。
「所以說⋯⋯其實小紅帽恰恰不會變身?」羅巧雯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家威,手緩緩地伸去抽了一根薯條。
「對呀,漫畫裡她一直是小朋友,變身只是動畫自己魔改的。」家威掩嘴,避免自己笑得太過噁心的臉把對方嚇跑。
「怎麼這樣⋯⋯我一直很喜歡她變身的樣子耶⋯⋯」說著,羅巧雯很自然地拿了一根薯條沾了家威面前的番茄醬並放入口中吃掉。
「嗯──那──妳有發現那是我的薯條嗎?」
「咦!?」羅巧雯意識到自己不小心做了有些越線的行為,嚼著薯條的嘴停住了,耳根瞬間像被滾水淋到一樣紅,她連吞口水都吞得小心翼翼。
聊得太過入神,她竟沒有發現自己的餐盤裡本就沒有薯條,下意識的就對家威的薯條出手。
「還有番茄醬也是──」
「吼!」羅巧雯惱羞成怒地想站起身捶打他,但一個重心不穩竟往他身上跌「嗯啊!」
吧檯桌椅轉瞬消失,世界像被人重新翻頁,陽光映照在兩人的學校運動服上,彼此相擁在操場上翻滾,周遭滿是喧鬧又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隱約還能感受到操場因激烈的奔跑傳來震動。
校慶──這是大隊接力羅巧雯摔倒的那時候。
一如回憶,翻滾停下後羅巧雯趴在家威身上,只是這次她沒有馬上撐起身,而是雙頰潮紅的與家威四目相望,汗水順著瀏海滴落在他臉上,心跳兇猛的撞擊家威的胸膛。
「如果是現在的話⋯⋯」
「什麼?」家威沒聽清她的喃喃自語。
羅巧雯放開手任由接力棒在地上滾動,捧住了家威的臉。
「怎、怎麼了?」
「如果是現在⋯⋯也許可以。」羅巧雯的眼神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跨坐在家威身上,緊閉雙眼,緩緩朝家威的臉上湊近。
「咦?」查覺到對方的意圖,但因為過於突然使家威腦中一片空白,甚至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就在鼻尖互相碰觸的那一刻,她停住了,頭一扭往家威的胸膛一靠。
「果然還是⋯⋯」她的睫毛顫得像被風吹動的草。
她吸了口氣,還沒來得及把話講清楚,世界卻在她鼓起勇氣的同時安靜了一瞬。
背景的喧鬧轉為溫柔的歌曲,黑夜像是從四周緩緩湧上來,把兩人推到世界最中心,兩人相擁在司令檯的中央,檯下皆是搖擺著螢光棒的觀眾,每一位都在為兩人獻上祝福。這是屬於他們的演唱會,也是災難開始的前一刻。
「最後的⋯⋯機會嗎?」望著滿滿燈海,校園的盡頭之外卻是風暴席捲,緣之巨木搖搖欲墜,羅巧雯的眼神沒有悲傷與憤恨,只剩下對未來的淡然。
「羅巧雯?」
「家威。」
「嗯!?」
「謝謝你。」
「什麼?」音樂幾乎掩蓋了對方的聲音。
「謝謝你很快就接受了我討厭你的事實。」羅巧雯稍微揪緊了家威胸口的衣服「也謝謝你沒有對我死纏爛打。」
「我⋯⋯痾⋯⋯可以再說一次嗎?」
「很感謝你聽我說了這麼多,我也一直以來沒好好注視你,一直單方面的認為你只是個糟糕的宅男,但現在仔細想想,其實你很溫柔、善良、勇敢,你其實是個很棒的人。」
「痾⋯⋯?」
「我已經⋯⋯沒那麼討厭你了。」羅巧雯緩緩閉上雙眼,輕輕仰頭。
「羅巧雯?」
「叫我的名字。」她的聲音輕得像在害怕驚動什麼命運的機關。
「咦?」
「請用我的名字叫我。」
「⋯⋯巧雯?」
她露出滿意的微笑,在歡呼聲之中用顫抖的手揪著家威衣領踮起了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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