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陸韶在英國第一次正式的晚宴,跟徐朝宮廷風俗不同,英國晚宴需要比白日更正式的服裝。她下午時著裝的寶藍色已經是貴色,只有紫色和黃色比寶藍色更為貴重。
陸韶選擇了一件暗紫色雲紋外裳,秋香色繡菊花長裙,一襲金線繡菊花素綢披帛(1)。在珠寶的選擇上,她命人打開數個盒子後,謹慎地選擇了一件珍珠圍髻(2),數百枚細小如米粒的珍珠重複環繞著如二十四枚小指指尖大小的珍珠,大與小的漸變圖騰反覆地在她的髮髻上出現。雖然英國沒有菊花,她考量西曆的八月底已是初秋,她應季地簪上一朵蓪草菊花(3)。剩餘的珠寶中,除了珍珠,唯有珍珠,一對中指指尖大小的珍珠耳釘已經讓她看起來足夠高貴。
事實上,也是如此。
陸韶這次沒有選擇她的宮廷侍女,是由瑪姬作為她的侍女。她走入會客廳的時候,原先正在交談的會客室,瞬間安靜了片刻。
「賀德勒斯勳爵,你需要我吩咐人給你一點嗅鹽嗎?」卡洛琳夫人換上一身深綠色天鵝絨禮服,她微微側頭,帶動脖頸間的翡翠及頭頂的冠冕閃爍,「可憐的男人,他受到天后赫拉的垂青,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哪裡了。」
「他是一個被阿芙洛黛蒂擄獲的年輕男孩。」凱薩琳夫人笑著說,她也換了衣服,帝政風格(4)的海軍藍色禮服與藍寶石冠冕輝映。
「他如今還沒有結婚,我們等著看他婚後,如何面對賀德勒斯夫人。」安妮夫人調笑著說,雖然年紀略大些,她優雅甜美的宮廷氣質仍然優秀地駕馭了溫柔的粉紅色
「毫不意外,就像卡洛琳夫人說得,我的表親得到英國男人最深沉的渴望。」夏洛特夫人笑著說,水藍色的天鵝絨長裙讓她彷彿湖水精靈。
「菲茲威廉,多和你堂弟學著點。」龐森比夫人是年紀最大的貴婦人,她一席深褐色的長裙,挽著丈夫,無聲地用口型對外孫說話。
羅伯特靦腆地笑笑,沒有開口反駁,伸出手臂讓陸韶挽住,「勳爵、女士們,讓我們一起享用晚宴吧。」
穿著湖綠色長裙的、頭戴水晶髮飾的海蓮娜夫人笑著說,「各位,請入座吧?」她不知招呼貴族和貴婦人,也招呼姚謙、陳娘、菲茲威廉、喬治安娜。
晚宴是典型的英國晚宴。
第一道餐點是湯品,菊花錦繡雞湯。
「各位夫人與勛爵,來自徐朝宮廷的湯品,黃豆製成的豆腐切成菊花的形狀,象徵著秋天的豐收與長壽。當我們為豆腐淋上雞湯時,豆腐盛放如同秋日的菊花。」負責監督上菜的管家梅森先生指引著男僕為眾位貴賓送上餐點,他站在餐桌稍遠處言簡意賅而莊重地宣佈。。
「徐朝文化中,春、夏、秋、冬各有不同植物來代表不同的意象,秋日的象徵正是菊花,象徵長壽、高潔、隱世的賢者。」羅伯特坐在主位上溫和地環視各位賓客,「也許我們能在王后陛下的邱宮(5)看見這種花卉。」
「這真美。」凱瑟琳夫人讚嘆,在男僕帶著手套的手為她們揭開湯碗的碗蓋時,她們看見象牙色的瓷器湯碗中,牙白色豆腐如同花朵緩緩綻放於金黃色的雞湯中,雞湯澄澈透明,幾乎無一滴油花。
「殿下,我如未曾看錯眼,這道湯是在模仿您身上的花卉嗎?」卡洛琳夫人讚嘆道,她戴著眼鏡,視線迅速掃過陸韶鬢邊的蓪草菊花及兩臂間的金線菊花刺繡披帛。「您看起來高貴典雅。您的披肩上也是這種花卉的刺繡,這是徐朝的宮廷文化嗎?」
「是的,公爵夫人。傳統上,我們會在不同的季節更換對應的衣物、室內的家居裝飾、室內的香氛、室外的花園,確保四個季節皆有對應不同的文化意象。」陸韶原先從容地啜飲著湯品,聽到卡洛琳夫人的問候,才放下手中的湯匙回答。
龐森比夫人尚未用餐,她看了眼湯碗,抬起頭來微笑。「這太美了,殿下。美到我不知道,我應該品味它的味道?還是品味它的美觀。」
「夫人,為什麼不兩個都試試看呢?」海蓮娜夫人笑著說。
「賀德勒斯勛爵,請問您對您的婚禮有什麼規劃了嗎?」安妮夫人在啜飲一口雞湯後,明顯露出意外的神情。她用她甜美的語氣詢問,「可不只是新人需要準備,我明日就打算寫信給我的裁縫跟珠寶供應商。」
「夫人,傳統上來說,我們都知道婚禮可以分成三部分。在神面前宣誓結合、慶祝的晚宴以及最後的舞會。若可以,殿下和我想為此準備三套不同的服裝跟搭配搭配的珠寶。」羅伯特回答時,不自覺地看向坐在客人首席的陸韶,眉眼彎彎。他對此充滿了熱忱,即使是馬爾伯羅公爵夫人卡洛琳這樣與他稱不上熟悉的貴族,都能看見他微笑的雙眼滿溢著幸福。他顯然迫切地渴望盡快結婚。「我當初在徐朝時,已經先與我的岳母,懿簡太子妃殿下,討論過這件事,並徵求她的意見。太子妃殿下也贊成我的想法。我們下午與布朗先生、傑拉德先生討論的正是第一套禮服。若他們下周的設計稿滿足了我和殿下的需求,我和殿下會使用殿下從徐朝帶來的珠寶布料,請他額為設計一套用於舞會。晚宴的禮服,太子妃殿下已經命人備好一切服裝與珠寶。如此一來,新娘在婚禮當天,一套服飾來自夫家,一套服飾來自娘家,一套服飾來自娘家與夫家的結合。」他顯然對自己絕妙的想法充滿自信,沾沾自喜地傻樂著。
卡洛琳夫人來不及感嘆雞湯的鮮美便聽見這一番宣言,她驚嘆地放下湯匙。她正色地看著羅伯特,「真是大膽的宣言,勳爵。雖然這只是你的初步構想,然而,你的初步構想就在剛剛的一瞬間,讓倫敦所有裁縫和珠寶商需要重新規劃未來半年的訂單紀錄。」
羅伯特的表情從讚嘆的喜悅陷入明顯的疑惑,「公爵夫人閣下,我?」他疑惑地看了看眾位賓客。
凱薩琳夫人用同樣神色認真地凝視著羅伯特,她眼角餘光注視著儀態嫻雅的陸韶。「是的,勳爵。所有倫敦的裁縫、珠寶商,他們未來半年的訂單紀錄,因為你這句話全部作廢了。他們需要新的訂單紀錄。」當新娘在一場婚禮換上三套禮服,賓客們整場都穿著同一件禮服嗎?而最顯赫的新娘穿三件禮服,其餘王公貴族即將舉辦的婚禮多半也需要重新斟酌。
陸韶拿起手帕,微微摀嘴,忍不住微笑。
「表弟,讓我們現實一點。」夏洛特夫人放下湯匙,遺傳自母親甜美的臉龐難得嚴肅。這湯雖然美味精緻,現在卻有比雞湯更重要的現實問題浮現了,「如果父親的愛需要帝國的工匠花了十五年打造,母親的愛需要多久?」
夏洛特夫人轉頭看了一眼海蓮娜夫人,發現羅伯特的母親跟在場眾位貴婦同樣震驚,確認這是她丈夫表弟的突發奇想。
在場貴婦紛紛確認了這點,沉默的菲茲威廉伯爵享用完了他的雞湯,不無憐憫地看了一眼被眾位貴婦關注的羅伯特。長桌末尾的菲茲威廉和喬治安娜-達西兄妹,更是謹慎地不發一語。
羅伯特不太確定,神態謹慎地看著表嫂,聲線低沉,「十二年?自從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產育我的未婚妻後,他們及早開始準備這一日?」
「賀德勒斯勛爵,你打算什麼舉辦婚禮?」安妮夫人神色冷靜,「我們都知道。婚禮是新人的戰場。如果我們能知道戰爭在何時發生,我們獲勝的可能性就會遠大。」
羅伯特現在更為謹慎了。他曾經在聖詹姆士宮,在國王陛下、顯貴、重臣面前侃侃而談,獲得了他們對他的認可,國王陛下甚至當場表示要提升他的頭銜,然而在自己的晚餐桌上,在一群貴婦人面前,他看起來像是正在倫敦塔被審判的年輕人,謹慎遲疑。「我尚未確定具體時間,坎特伯雷大主教尚未頒贈特殊結婚許可,不過我一向認為,在西風吹拂之時與摯愛之人結婚是件美好的事情。」
「讓大主教自己一個人在蘭貝斯宮冷靜。我的男孩,你會在婚禮前收到結婚許可。」年紀最大的龐森比夫人轉頭徵詢地看了看丈夫,獲得了菲茲威廉伯爵肯定的頷首,她立刻轉頭回來斷言道。「我好像聽人說,你仍在猶豫婚禮的地點,溫莎城堡?霍恩比城堡?」
「我想能在家族傳統居所結婚是一件非常美好而光榮的事情。」羅伯特這次倒是恢復了一點自信,他的想法獲得了他的堂兄菲茲威廉的點頭肯定。羅伯特咕噥般的抱怨,「我已經在帝國心臟前結婚過一次了,有著數千人和至少十個國家的外交代表見證,我這次希望更親密一點。」
「啊,甜美的男孩,甜美的想法。」龐森比夫人看了一眼年輕的伯爵,再看看自己外孫,啜飲了一口香檳,對著其他貴婦人感嘆道。
貴婦人們笑著點點頭。
管家梅森先生領著男僕再次出現,為貴賓收走飲用後的湯碗及送上前菜,炸牡蠣佐柑橘與甜菜燉梨切片(6)。
餐桌上貴賓與主人仍然表面和諧,卻顯然無人在乎這道料理來自英式的炸牡蠣、荷蘭的燉梨手法及進口柑橘,眾人顯然各有心思,正在悄然計算自己的下一步。
陸韶與餐桌對面的海蓮娜夫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確保彼此都領悟到了剛剛餐桌上發出的訊息。第一,婚禮會在明年的春日舉行,距離現在還有五到七個月,時間不長了;第二,婚禮的地點會在霍恩比城堡,壯麗莊嚴的霍恩比城堡可不是為了國家級盛事而建造的;第三新娘會在婚禮上穿著三套不同的服裝與珠寶,且每一套都需要符合陸韶的身分與審美;第四,婚禮的架構還只是個開始,羅伯特還沒有搞定坎特伯雷大主教,然而貴婦們已經預設了這場婚禮的舉行,她們會確保大主教同意這場婚事。
在場的貴婦會比她們更懂得如何玩弄這場遊戲。
餐桌上的貴婦人知曉真正的遊戲就在剛剛的餐桌上開始了,儘管遊戲的主人羅伯特還沒有意識到這點。沒有人清楚,這次誰是貓?誰是老鼠?
晚餐過後的深夜時分,羅伯特以一個有違他良好教養的形象,出現在陸韶和海蓮娜兩人眼前的。
他穿著他的羊毛睡衣,攤在他的臥室椅子上。他自然地從椅子上垂落他一雙修長而有力的腿,兩人能看見他被羊毛拖鞋包裹的腳掌。羅伯特不耐煩地蹬了兩下腳,讓他的腳掌赤裸地裸露在外。他的頭靠在臥室的床沿,他的身體有部分在椅子和床的縫隙間懸空。或許是意識到他剛剛在餐桌上做了什麼蠢事,他沒有心情整理儀容,他本來穿著一件來自徐朝宮廷的狐皮斗篷,如今斗篷的一角自然地從羅伯特肩膀和手臂上垂落地面,落在地上成了半片。
陸韶能從他凌亂的領口,看見他強壯、飽滿的胸膛中心一線略有一點棕色的細毛。陸韶懷疑他是直接抓著睡衣套到身上,沒有任何儀容整潔。這些棕色淺淡而細小的毛髮從他的睡衣空隙露出,讓陸韶看見他矯健而結實的腰腹。陸韶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她的丈夫正處於沮喪之中,然而陸韶一瞬間卻覺得他十分......真實。至少在身體上如此,陸韶心想。或許他難得的脆弱也很迷人。她移開視線,假裝沒看到他鎖骨間和腰腹間若隱若現的毛髮。她的未婚夫不應該是因為他和她的婚禮而頹廢。
「這跟我的預期出現了一點偏差。我努力讓我的婚禮成為一個私人的時刻,如今看起來......只怕成為一場全國的狂歡。」羅伯特無神地看著四柱大床上方精緻的雕花,語氣平板而低沉。「貴婦們用一種體面的方式讓我離開了棋局。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她們只需要一個新郎,一個任何體面人都能扮演的新郎。」
他不像是一個即將晉升為侯爵的伯爵,更像是一個剛剛砸壞父母花瓶的青少年。
「你現在有了全英國最好的婚禮團隊,羅伯特。」海蓮娜夫人溫和地走過來,坐在羅伯特右邊的床沿,伸手撫摸他的額頭。「就像龐森比夫人說的,她們會確保你的婚禮如期舉行。在西風吹拂之時,換句話說,在明年五月一日前,你一定可以成功結婚。」
陸韶在海蓮娜夫人之後,走了過來,絲綢長裙輕輕地拖曳在地。她坐在羅伯特左邊的床沿,好氣又好笑地看著羅伯特。她不曉得羅伯特能表現得近乎撒嬌的孩子。
「你把事情預期太糟糕了,羅伯特。」陸韶說。「無論如何,你關於婚禮規模的構想是對的,霍恩比城堡容量有限(7)。」
「妳們兩個早就知道會這樣了?」羅伯特遲鈍地抬起上半身左右轉頭,先看看未婚妻,再看看母親,他略有些驚訝地開口。下一刻,他又重新躺了回去,「我為什麼要驚訝?你們沒有預見到這件事情才是稀罕事。」
「羅伯特,這件事情注定會發生。」海蓮娜夫人溫和地開口,語氣輕輕放緩而嚴肅。「從你娶到了赫拉一樣美麗高貴的妻子時,這件事情就不可避免了。」
「我們知道,傳統上,賓客會謹慎著裝,避免越過新娘成為婚禮的焦點。這一次卻不一樣,本世紀至今優雅復古的風格會讓這些貴婦人在你的妻子旁邊平淡乏味。」海蓮娜夫人解釋。「她們現在需要重塑新一代時尚風格,來自古希臘的典雅在遙遠東方的異國風情前不堪一擊。你的妻子穿著金銀繡線的長裙,配戴著英國人未曾見過的異色珍珠,現在英國貴婦的蕾絲與薄紗太單調了。」
「我知道。卡洛琳夫人和凱薩琳夫人不是在開玩笑。我一句話重寫了倫敦所有裁縫、珠寶商未來半年的訂單。」羅伯特只是缺乏經驗,他不了解貴婦人如何進行她們的遊戲,可他並不愚蠢。他付過學費後立即領悟了貴婦人的遊戲規則。「就在我躺在這裡時,那些貴婦人們會立刻開始寫信,通知她們的裁縫、珠寶商,通知她們社交圈其他人。她們甚至還沒離開我家就開始動作了。」
「這就是它運作的方式。」陸韶安慰他,「我很高興你不是在其他更嚴重的場合見識到它。」
「你是我的新郎。」陸韶低著頭,看著羅伯特溫和地說。
羅伯特嘴角往上勉強提了提,「那是我永遠的榮幸。我需要靜靜,大概跟大主教一起吧?」他停頓了一下,「我明天早上就會恢復成之前的樣子。」
「晚安,羅伯特。」海蓮娜夫人附俯身輕輕親吻一下羅伯特的額頭。
「晚安,媽媽。」羅伯特笑著對海蓮娜夫人說,他轉過頭來,用真摯的眼神滿懷期待地看向他的妻子,陸韶。
陸韶笑了笑伸出右手食指,放在自己紅潤的唇間。陸韶知道羅伯特的眼神正專注地看著她的指尖,她的右手食指輕柔地擦過羅伯特輪廓優美的嘴唇上,「晚安,羅伯特。」
羅伯特並沒有說錯。他或許不了解貴婦人的遊戲,但他是賀德勒斯公館、達西家族的男主人,家族的僕人已在他睡前向他報告過一次事情的發展,將會在黎明時向他報告事情的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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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披帛,源於西亞的文化,傳入古代中國被漢化為披巾。多半纏繞在婦女手臂、肩膀乃至神佛肩膀、手臂的絲綢披巾,顯得婦女空靈飄逸。
(2)圍髻,中國古代一種類似髮網的飾品。
(3)蓪草花,由蓪草紙製作的假花,盛行於古代中國宮廷。FOR PB。
(4)帝政風格,起源於法蘭西第一帝國皇后約瑟芬.波拿巴的時尚風格,輕薄自然,模仿古希臘婦女。受約瑟芬.波拿巴影響擴散至英國成為攝政時代主要的時裝風格。
(5)邱宮,英國王室位於邱園內的小型宮殿,當時主要使用者為夏洛特王后。邱宮附屬的邱園已經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植物園之一。
(6)炸牡蠣佐柑橘與甜菜燉梨切片,炸牡蠣是當時英國菜餚(當時珍.奧斯丁作品《艾瑪》中已經出現),柑橘來自南歐進口,甜菜燉梨則是荷蘭菜色,呼應海蓮娜夫人的荷蘭背景。
(7)霍恩比城堡作為中世紀興建的城堡,儘管經過多次擴建與翻修,仍然與眾多公爵、侯爵的鄉間宅邸相同,它並不是設計用來承辦國家級盛事。FOR P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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