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裔之子：流亡之途 - ４３：返鄉悼念

　　六月三十日那天，是斯哥達事件滿三週年的日子，也是灰蒙逝去家人的忌日。

　　灰蒙提前把軍務上的工作處理完畢，讓該結束的事情都告了個段落後，決定暫時請假一段時間，回鄉一趟弔祭他的家人。

　　但是，他沒有把這件事跟其他自己的舊部下提起，免得到時候一群人都要求跟他回去。他現在是入籍亞列馬德的將官，立場上不可能隨便帶著營區的人擅自離境到敵國境內。

　　所以，他表面上只是向大家說要排一段假日，去附近的偏鄉城鎮走走散心，要求自己的副官崁柏特暫代他處理營區裡的大小事。

　　私底下，灰蒙只有把這件事透漏給克多倫知道，也只有帶著他一個人一起前往故國的土地。因為——他要借克多倫那雙巫師的眼睛看看斯哥達城的情況，弄清楚自己的家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灰蒙繞著僻路而走，避免被營區裡的自己人發現他偷溜出境，帶著克多倫離開了他們駐紮的山谷隘口。

　　桑德諾王國在經歷過斯哥達事件後，國內情勢一片混亂，最後被北方的敵國拉孟王國趁隙竊取，併吞了整片國土。在那之後，灰蒙沒有服從於拉孟下達的招降令，因而讓他率領的軍團遭到兵分多路的討伐。最後在走投無路下……他才會帶著數千人的部隊，轉而投靠向鄰國友邦亞列馬德。

　　他重新踏上了自己曾經的故土，桑德諾的境內……然而，如今城鎮間卻已經四處飄揚著拉孟的旗幟。這裡是他的故鄉，卻已經不再是他的國家。

　　沿途路上，灰蒙採取了與在南境行動時完全相反的行動方式，幾乎每個晚上都停留在森林野地紮營野宿。盡量減少進入城市的機會，免得因為自己的面孔被別人辨認出來，引起當地軍隊的注意。

　　還好這裡的森林沒有魔狼的存在，不至於造成克多倫的負擔。灰蒙有悄悄觀察過，他在帳篷裡過夜時睡得還算蠻熟的。

　　平穩的旅途持續了兩週左右，終於順利來到斯哥達領的外圍區域。這段路開始，沿途越來越常發現空無一人的廢棄空屋，熟悉的小鎮也整個荒廢了，大街上蕭條的不見任何人影。

　　大概是因為那些「異獸」的行動範圍，蔓延到附近的城鎮了吧……沒有人敢再繼續待在食人怪物橫行的不祥之地上。

　　「克多倫，小心提高警覺，接下來的路途可能會開始遇上那些食人怪物了。」

　　灰蒙向駕馬隨行在旁的克多倫提醒。

　　「必要的時候，別忘了拿武器應戰。不過記得千萬別砍頭，否則會被怪物身上的詛咒附身。」

　　克多倫點了點頭，謹慎地環顧著空蕩蕩的無人街區，一手握緊了腰際的劍柄。

　　才剛走出小鎮沒多久，兩匹馬兒忽然陸續開始表現出不安的情況。牠們不斷發出焦慮的鳴聲，最後怎麼樣都不願再依照騎手的指示前進。

　　「我們下來吧。」

　　灰蒙躍下了鞍座，接著說。

　　「第一次來到這裡的動物總是會這樣，接下來的路程必須牽馬前進。」

　　「嗯……」

　　克多倫低應了聲，也跟著躍下馬背。不只是動物而已，他自己也清楚感受到氣氛改變了。

　　明明四周仍是北境常見的綠地野林，視野景物看不出任何怪異的異常，可是越往那座斯哥達城的方向前進，空氣越充滿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凝滯感」。每一口吸入肺部的空氣都令他感到沉重不適。

　　克多倫拉起馬的韁繩，繼續跟上灰蒙的腳步。一開始，馬兒不斷發出抗拒的鳴聲，顯得十分緊張害怕，怎麼樣都不願跟隨他前進。克多倫伸手摸著牠的脖子安撫好一陣子之後，才終於讓牠提起勇氣慢慢踏出步伐。

　　他牽著坐騎來到一處地勢較高的山丘後，向下看去，立刻注意到了猶如兩個世界似的悚然分界——

　　翠綠的冷杉林最多只有延伸到前方五百公尺左右的地方，便斷然終止。在那條界線之後，只剩下一望無際的萎縮枯林，死寂的土地上不存在一絲綠意，也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克多倫震懾不已地注視著這片死亡之景。灰蒙指向遠方地平線，向他說。

　　「斯哥達城就在那裡，你有看到嗎？」

　　克多倫順勢看去，看見了地平線上鬱鬱晦暗的城市。

　　這就是……巫師會毀滅的斯哥達城嗎？

　　密集的尖頂樓房佔滿了寬闊的地平線，幾乎看不到盡頭。這座城市的規模大得讓人難以置信。

　　但是，本該是這個國家最為雄偉而富裕的首都，如今卻變得陰鬱凝重，好像永遠埋在陰霾之中，再明亮的陽光也照不進這座城市。

　　他透過巫師的內在視覺，看見城市上空有無數的渺小黑點在動，形成大片蠢動的黑霧……時而扭曲、時而分解消散……那些是什麼？難道全都是亡靈嗎？

　　那些不明物體散發著極為不詳的氣息，讓克多倫不由得背脊發寒。

　　忽然，兩人身後的馬兒開始發出不安的鳴叫，不斷跺步想離開這處地方。克多倫回頭望了眼，發現附近的樹叢裡有股不對勁的動靜，立刻提高了警覺。

　　「灰蒙……那是什麼？」

　　有什麼東西正掙扎著，用一種極為不自然的姿勢，扭動著四肢要爬出樹叢，最後終於把頭探了出來。

　　克多倫看見了它的驚悚長相──那張披著人類長髮的臉上，有著如貓一般的黃色瞳孔，鼻子是兩個凹陷孔洞，一對又長又尖的獠牙穿過了雙頰。

　　「唉……被倒胃口的東西找上了。」

　　灰蒙上次攻進斯哥達城內部時，就已經見多了這種異獸，他沒有多做遲疑，直接拔出了腰際的配劍。

　　「別發愣，克多倫，他們動作很快——」

　　他還沒來得及提醒完，那隻長相詭異的異獸已經盯上克多倫——以措手不及的速度，四肢並用地迅速爬向他。

　　＂…Finekkararu deti kiti! ＂

　　（……斷絕其息！）

　　克多倫傻住了一秒，隨即以被長年訓練出來的反射神經，向怪物唸出了狙殺咒。異獸倏地停下動作，張著嘴彷彿在發出無聲的哀號，接著渾身一陣痙攣，張著眼倒地，失去了動靜。

　　死了嗎……？

　　克多倫心有餘悸地緊盯著它。才以為可以鬆口氣——那隻怪物失焦的黃色瞳孔忽然再次縮攏，又掙扎著挪動起身體，繼續向他爬來。

　　＂Gedotin fi reeynean!? ＂

　　（這是哪門子的惡鬼！？）

　　他忍不住下意識地用巫語咒罵了句，匆匆向後倒退了一步，抽出了腰間的劍。

　　「啊？……所以靠你們的巫術同樣殺不死它啊。」

　　發現這個事實，灰蒙不禁感到失望。他原本還期待，南境的巫師也許能靠巫術設法對付這種棘手的異獸。

　　異獸的喉嚨咕嚕咕嚕地發出一陣詭異的震動嗚咽聲，朝著克多倫撲跳而去。

　　克多倫避開了怪物咬來的嘴巴，不經意地注意到它長滿黑毛的手指上竟然有人類的指甲。

　　這東西……難道是人類變成的嗎？

　　他的心裡忽然浮現這個猜測，隨即感覺到一股反胃的噁心感。

　　怪物再次兩腳一縮，猛地朝他撲跳過來，克多倫倉促地握劍反應，劍身穿過了它的胸膛，用力抽出來。鮮血噴湧而出，怪物嗚咽著頹然倒下，可是掙扎了一陣子後，它又起身繼續爬來。

　　「砍腳，這東西刺不死的。」

　　冷靜地在旁觀察的灰蒙，補上了這句提醒。

　　克多倫瞥了他一眼，又再次揮劍，這次劍刃深深扎進了怪物的一側膝蓋，卻下手不夠俐落沒能斬斷，他匆匆抽劍再度揮下，才把那隻腳完全截斷。

　　失去一隻腳的異獸，在原地踢著血淋淋的腿痛苦嘶叫著，聽起來像是人類哀嚎含混著詭異的鳥鳴聲。它仍不放棄想爬過來咬人，但克多倫沒能再繼續出手，他直接後退避開到了怪物抓不到的地方。

　　「嗯——就第一次開鋒的士兵來說，你的動作還算及格吧。記得下次出手要再更俐落一點，別猶豫。」

　　灰蒙說話的語氣就如同在訓練新兵的教官。他朝異獸走去，手裡的劍使勁一斬，直接把它從髖部一分為二，讓異獸完全喪失了移動能力，只能在原地嗚咽悲鳴。

　　「我們走吧。」

　　他看了眼神情還有些發愣的克多倫，拉著坐騎的韁繩，繼續向前前進。

　　親眼目睹到這種讓人做惡夢的噁心怪物……要怎麼不猶豫……

　　克多倫默默在心裡嘟囔，匆匆牽著馬跟上了灰蒙。

　　「克多倫，所以依你來看……斯哥達到底是碰上什麼情況？這是某種巫術造成的嗎？這些異獸又是怎麼來的？」

　　灰蒙回頭朝他發問。正在拿布把劍上的黏膩血跡擦拭掉的克多倫，深思了一陣子，才做出回答。

　　「我無法得知這座城市究竟是怎麼變成這種現況的……我根本沒聽說過跟這種現象相關的巫術……但就目視的情況看起來，好像是……有無數的死去亡靈飄散在整片城市的範圍內，時而融合、時而分裂……」

　　「像是有某種巨大的力量，把這些靈魂一瞬間壓碎擰在一起……讓祂們無法離開也無法消散……全都被困住了。剛才那種詭異的怪物也是，像是把不同生命硬是擰成一團……」

　　克多倫越說眉頭越是深鎖，有種快吐出來的反胃感。灰蒙靜默地聽著，最後又問了一句。

　　「所以……你也不知道處理這個情況的手段嗎？」

　　克多倫沉重地搖了搖頭。灰蒙深嘆了口氣。

　　「好吧……我知道了。」

　　他繼續向前幾步，最後在綠林與枯樹之間的死亡邊界停下了腳步，從枯枝縫隙間，靜靜望著遠方自己思念的家。

　　跨越這個界線之後，異獸的數量會開始多得難以應付。既然連克多倫這樣的南境巫師也對那些異獸無能為力……繼續前進下去會太過危險，弔念之行的終點恐怕只能到此為止了。

　　灰蒙感慨地注視著腳下了無生氣的死寂黑土，從行囊袋裡拿出了一束包裹好的鮮花。他跪坐而下，看著懷裡的花束，靜靜在心裡悼念。

　　斯哥達事件滿三周年了，我仍舊停留在原點……沒能逮到殺害你們的兇手，也沒有能力好好安葬你們。

　　我真是多麼無能……只能眼睜睜看著整個國家落入那個賊王手中，難堪而羞恥地逃出故鄉，度日如年的苟活下去……

　　灰蒙靜靜望著手裡的鮮花束，裡頭有著白玫瑰、紫羅蘭以及妻子所喜愛的小雛菊。

　　他親吻了一下這束花，把花放在了枯褐色死去的土地上，獻給了所有自己已逝的至親、妻子以及兒子。

　　我好想念你們……帕雅妮、諾米。

　　這些日子，真的好漫長……不知道有多少次讓我想放棄堅持，去與你們相見。

　　本來一年多前……我只差一點就可以成真了，結果卻被一個多事的小子給壞了好事。

　　帕雅妮……我與那小子的緣分，肯定是你費心安排的吧。

　　依你的個性，一定看不慣我自暴自棄的樣子……所以才會找來那個小子來拉住我一把，對吧？

　　唉，說到克多倫他啊……他真是個比我還無藥可救的自暴自棄傢伙，把自己看得比螞蟻還不如，實在叫人受不了。

　　灰蒙想到這裡，不由得無奈地輕嘆了口氣。

　　結果……沒想到我救了他幾次之後，反而換他不打算讓我死了，害得我原本的計畫全被打亂。

　　真是的，你這下子肯定滿意了吧？

　　灰蒙彷彿在心裡看見了妻子的笑容，他的臉上也浮現一抹淡淡苦笑。

　　反正，之後的日子……我會安分的度過役期，順便帶那小子慢慢適應北境生活。其他的事情，就等役期結束我再另外思考吧。

　　靜思了一陣子之後，他再次在心裡向逝去的家人道別。

　　那麼……我得離開了。願你們能在冥神的懷裡獲得安寧。

　　最後一次依依不捨地看了眼遠方的家鄉之後，灰蒙拉起馬的韁繩，朝身邊的克多倫說道。

　　「走吧……老弟，我們回去亞列馬德吧。」58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l86MaEL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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