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列馬德初夏的偏鄉風景閒適宜人。小徑旁的山坡草坪上，百隻成群的綿羊在遊走吃草，牧羊人靠躺在樹下睡午覺，交給兩隻狗兒看管著牠們。路旁盛開著豔紫色小野花，隨著微風輕輕搖擺。
偶爾會看到幾間民家座落在空曠的田野之間，農人在麥田裡忙碌，整理清除著雜草。幾個孩子就圍在附近的水渠道飄著小船玩耍。
兩人繼續沿著通往哨口的路而行，經過了一處小鎮。鎮中央的廣場有說書人造訪，正在跟圍觀的人們講述故事，搭配手裡的道具賣力演出。
克多倫不由自主地拉住韁繩，停馬聽起故事。灰蒙見到他對說書人的故事感興趣，也停止了坐騎開口道。
「克多倫，那你先在這聽故事，順便幫我顧一下馬，我去鎮上的酒鋪買點酒水來喝。」
「好，知道了。」
克多倫接過灰蒙遞來的韁繩，繼續把注意力回到說書人在黑布箱前演出的故事。
他正在講述一頭「巨龍」襲擊了一國城市的故事。活靈活現地演著龍的龐大身形，是如何輕而易舉地踩跨城牆，踏平屋舍——巨龍口中噴出的龍炎，在須臾之間把成千上萬的迎戰軍隊全都燒成了灰燼。接著……那頭龍揚翼而起，就此消失在了天際。
說書人邊說著，邊把那隻展著雙翼的紅龍泥偶藏進了黑色布幕箱後方，演出龍消失的一幕。隨後——他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把故事說下去。
「被識破的巨龍終究沒能得手國君之位，他氣急敗壞地燒了城市之後，就安分地回到了火山老家……人們全都如此深信著，鬆了口氣，殊不知啊——」
他別有深意地掃視了眼觀眾，又從反方向拿出一個衣著細膩的男貴族泥偶。那個泥偶臉上綻著陰森笑容，獨自佇立於黑幕之前。
「……他只是換了張面孔，躲回了貴族的別宅深處，悄悄計畫著下次的篡奪計畫。這一次，他不會再失誤被尋龍手識破他的身份……他會悄悄地接近國君的身旁，出其不意地把他化成灰燼——再換上國君的面孔，掌控住整個國家。」
故事留下了令人懸念的結局，就此完整結束。仍沉浸在其中的觀眾面露愕然，隨後紛紛回神過來，向鞠躬致謝的說書人拍手鼓掌，往他的木盒裡投錢。克多倫也不由得被這個故事震撼到了。
會取代人類的面孔，化身成上位者統治國家的巨龍？……聽起來真可怕，這是杜撰的故事還是真有其事？
看到從酒鋪走出來，喝著手裡蘋果酒的灰蒙，克多倫忍不住向他好奇地提出這個問題。
「啊？……你說那個故事啊，當然是真的啊……這件事就發生在三十年前的拉孟，就是隔壁那個趁亂竊走我母國的賊國——你要喝點蘋果酒嗎？我有多買一瓶。」
聽完灰蒙不假思索的回答，克多倫詫異地張大了雙眼。
「呃……不用了，我喝不慣酒。所以……那是怎麼回事？北境真的存在這麼駭人的巨龍魔族嗎？」
「這個沒什麼酒味啦，只算是淡淡的果汁吧。是啊，巨龍真的存在。我們這裡最不可預期的威脅，就是那些藏在人群裡的龍吧……當然，那個故事雖然是事實，但也不是很常發生的事……頂多幾十年才會有某個國家倒楣碰上一遭吧。」
克多倫接過他遞來的酒瓶，他不曾在南境看過類似的飲品，嗅了一下瓶口的味道。就像灰蒙說的，只有一點不明顯的酒味，還有甜甜的蘋果汁香氣。
「那所以……你們這裡的人都是怎麼防範？會有像駐守師一樣的巫師在看管城市嗎？」
「沒有，畢竟巨龍覬覦的是權力與財富，所以他們就算要出現，也是默不作聲地混進上層社會裡，不會平白無故惹上平民百姓。而且龍的腦袋極其聰明又狡猾，我不認為安排幾個巫師守在城市還是房子周圍，就能夠阻止他們的行動。」
克多倫試喝了一小口蘋果酒。比想像中還像果汁，酸酸甜甜，只有一點點酒精的口感。他繼續聽灰蒙說下去。
「所以啊，北境這裡要處理龍的威脅，都是靠做『尋龍手』這行職業的人出手。怕事的貴族平常會雇他們在身旁保命，或是叫這些熟悉『獵龍』的人去辨認出偽裝巨龍的蛛絲馬跡，提前處理掉威脅。」
灰蒙想了想，又接著說。
「但是，嚴格來說『尋龍手』其實也不能算是巫師……我沒怎麼聽過這些人會使什麼巫術，真要說的話，他們還比較像是專精獵龍的殺手。不過，聽說他們聽得懂龍的語言，所以應該也懂得你們巫師的語言吧。」
巫師的語言是與魔族的語言共通的，因為巫師的技藝源於魔族，這是南北境共通的常識。
「對了……我想到了，真要說有什麼共同點，就是這些人都『看得到』。像你們南境的巫師一樣，他們也看得到常人不可見的東西，所以才能分辨出龍跟人類的不同。像我之前說的，你上街的時候多注意一下，說不定也會注意到什麼不對勁的『人』。」
灰蒙說著，有趣地一笑。
「要是你不小心看到了蛛絲馬跡，可以跟尋龍手回報。如果他們成功逮到目標的話，說不定能分到不少酬金。」
克多倫眨了眨眼，默默答道。
「……還是算了，我不想招惹上這種危險的麻煩。」
「也稱不上什麼麻煩吧，你又不是真的去獵龍，危險還輪不到你吧——」
灰蒙說到一半，附近忽然有個鎮上的女孩大喊著朝他們招手，打斷了他的話。
「師傅！！你來了！！」
聽到這個興奮喊聲，克多倫立刻僵住了臉龐。他反射性地拉起韁繩想指示馬兒掉頭，結果女孩已經跑來擋在他的馬前。
「你上次不是答應我，說可以教我巫術嗎？結果一直沒有過來，不可以說話不算話啦！」
她是小鎮裡一間叫「金盞花」酒館的老闆女兒，名字叫做貝妮。年紀比克多倫還小，十三歲左右，有著一頭紅褐色的長髮，高挺的鼻子，白皙的臉頰還有不少雀斑。
「並沒有，我不記得我答應過你這種事……」
克多倫尷尬地別開了目光，實在很想找機會溜走，但貝妮抓住了他坐騎的韁繩，決意不打算讓他走。
「你明明答應過！我上次問你的時候，你就點頭了！對吧，安斯頓准將，你也有看到吧！」
灰蒙搔了搔臉頰，聳肩答道。
「嗯……不知道，我沒注意……」
「可惡，我不管，師傅！我要跟你學巫術——稍微教我一點點嘛！」
「准將……我們還有公務在身，我認為還是別繼續逗留太久，免得耽誤時間。」
克多倫忽然一臉認真地對灰蒙這麼說。灰蒙頓了一下，慢半拍才應道。
「喔……好吧，也是啦……」
他清了清喉嚨，擺出了准將該有的肅容，正色朝女孩說。
「好了——貝妮，我們還有事情得趕往哨口，這件事等下次再談吧。」
女孩嘟著嘴想反駁，又不敢跟准將頂嘴，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鬆開了手裡的馬韁繩。
「知道了啦……」
結果，直到兩人已經駕馬走遠，女孩仍站在小鎮門口，雙眼死死地緊盯著他們，一臉的不甘心。克多倫轉頭不小心瞥見她的表情，趕緊轉正臉龐假裝沒看到。難得看到他心慌的模樣，灰蒙噗哧一笑。
「看來，貝妮真的很喜歡你啊。」
「我並不覺得那是喜歡我，她只是對巫師很感興趣吧……」
克多倫說著，忍不住嘆了口氣。前陣子他陪灰蒙去金盞花酒館喝酒時，兩人不經意談到了跟巫師有關的事情。
結果，在旁邊桌位整理盤子的貝妮，聽說到他過去曾在南境做過巫師的事情，立刻興致勃勃地跑上前，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像是「真的假的！你過去真的做過巫師嗎？」、「南境的巫師會用哪些巫術？」、「你平常都在用什麼巫術？」、「那你能夠教我簡單的巫術嗎？」等等……問得他頓時招架不住。
克多倫一臉難堪地敷衍回答，試圖把這個話題帶過去，但還是被女孩纏著好一陣子。她握著克多倫的手不放他走，不斷昂求著他示範一下「巫術」給她看。
無奈之下，克多倫最後勉為其難地同意。他唸了幾句呼喚風之靈的巫語，使桌上一些碎紙片隨風旋轉飛舞——他原本以為能用這個無趣的小法術打消掉貝妮的好奇心，結果沒想到，親眼目睹這個「神奇現象」的她反而更興奮地驚呼起來，滿臉崇拜地看著克多倫。
在這之後，貝妮似乎堅定了想向克多倫拜師學習巫術的決心，不但殷勤細心地拿店裡的食物招待著他與灰蒙。直到兩人離開酒館之前，還一直用「師傅」這個詞稱呼克多倫，讓他尷尬不已。
他當然不可能真的同意女孩的請求。事實上，就連女孩問及他當巫師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時，克多倫也趕緊三緘其口，轉移話題迴避了這個問題。
不想跟女孩多談太多跟巫師有關的事情，一方面是因為那對他本人而言並不是什麼能津津樂道的人生經歷……一方面則是他想要保持低調——畢竟從事巫師的南境人，此時此刻是被禁止入境這個國家的。
一開始剛來到亞列馬德的時候，克多倫並不知道有這回事，直到抵達了營區，灰蒙才老實告訴他——那時候之所以叫他在船上換衣服，是因為關口的官員不會放行南境巫師入國的關係。
那條規定是去年才臨時增加的，法條明文提及禁止南境諸國從事巫師者，以及與巫師職業工會或其他相近組織有從屬關係者入境國內，違者一律驅逐出境。
雖然「過去曾從事巫師者」並不包含在法條內，算是一個灰色地帶，但灰蒙還是特別提醒他平常在營區裡要低調一點，盡量不要讓其他士兵注意到這件事比較好，避免被別人說閒話。
其實，要不是因為斯哥達事件的影響，北境諸國也不會對南境巫師的出入境設下限制。這裡的人民一直都對南境出身的巫師懷抱著某種嚮往的想像。
他們總覺得蘇安人的巫師擁有著超凡的巫術能力，是既神秘又讓人無比好奇的異邦人，與國內那些總是把自己鎖在房裡研究刁鑽古書的巫師迥然不同。
也是到了這裡，克多倫才發現兩地的人民對於「巫師」這個職位的看法，存在著根本上的觀念落差。
在北境這裡，人們是把巫師看成了一種充滿神秘感的療者職業。從事巫師的人不會被大眾鄙夷相待，更不需要檢驗什麼資格才能擔任——只要能取得「師傅」的認可，所有人都有機會入行學習這門技術。所以那個叫做貝妮的女孩，才會千方百計的想說服克多倫教她巫術。
北境人也從來沒有所謂「妖裔」的概念。如果跟他們提起這個詞，所有人都只會一臉懵然看著你。就算認真向他們解釋，南境的巫師是如何被擇選出來，被迫承擔上這份工作的……他們的反應也只會開始大笑，以為你在開玩笑，沒人會認真相信。
殘留於克多倫右手上的烙印痕跡，如今已經完全失去了原有的意義。他這生從來沒有體會過如此輕盈的感受……來到這片土地之後，他真的成為與他人無異的「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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