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曼試著對自己做出解釋──也許孩子是因為事情太過突然,無法接受,所以才下意識地否認而已。
「但……你的確是我的孩子,你的眼睛就跟你母親一個樣……還有那道留在你左邊眉角上的疤,那是……小時候帶你上馬時,我不小心讓你撞到馬鞍才留下的……修恩,我真的找了你很多年……」
夏曼以為,只要多仔細解釋一些……也許孩子就會明白,或是藉此想起一些過往回憶,想起他這個爸爸。
可是,孩子眼裡的冷漠卻沒有任何動搖。曾經總是喜愛依偎在自己懷裡撒嬌的修恩,如今卻沒辦法再輕易接近,他變得好遙遠,再也碰觸不到了。
「所以……雇主先生想表達什麼?您不如把話說清楚一點,好讓我理解您帶我回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客廳的說話聲喚醒了仍在房裡睡覺的吉娜,她走出了門口,想弄清楚父子兩人在討論些什麼,卻正好聽到兒子帶著嘲諷的答覆。
「難道,您其實是在期待著──某個被賣掉十四年的孩子,會在回到舊家見到生父母之後,就愉快地與他們相認,繼續當回他們心目中的那個兒子?……您不會以為這麼荒謬的情況真的有可能發生吧?」
克多倫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隨即又收起表情。
「您口中稱呼的那個『修恩』,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經死了,就跟其他那些被生父母棄而不顧、被他們賣掉的孤兒一樣……一起死在那輛運送妖裔的軍車上了。假使您還懷抱著能夠找回兒子的錯覺,我建議您放棄如此虛妄的想像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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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曼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在旁聽著的吉娜忍不住捂著嘴巴,啜泣了起來。她強忍住淚水,走上前哽咽地傾訴。
「對不起……修恩,真的很對不起……」
吉娜握起孩子的手,望著他不帶感情的冰冷面孔,不斷地落淚。
「對不起……讓你經歷了這一切,實在很對不起……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打算對你棄而不顧……我們用盡了所有方法,卻打聽不到你被軍隊帶去了哪裡……對不起,我們當時根本不該帶你去入籍的……」
克多倫一把抽回了被母親握住的手,不以為然地反問。
「後悔……?那袋三十枚銀幣,究竟讓兩位花了多久才感到後悔?是等到用光錢才注意到孩子的價值不只如此嗎?或是說……十四年後看到我這副悽慘模樣,才終於意識到後悔了呢?」
吉娜滿面淚水,痛苦地搖頭。
「不是那樣的……修恩,我們從來沒有收下錢……那筆錢怎麼可能跟唯一的兒子衡量……」
禮祭過後,因為孩子被篩選為「妖裔」而失去他們的父母,只會收到官員簡短告知的理由,以及一袋裝有三十枚銀幣的皮袋,當然連孩子的最後一面也不可能見到。
三十枚銀幣相當於三枚金幣的價值,是底層平民可以養活整家人好幾個月的收入。即使有不少人願意接受這筆不小的金額當作失去孩子的補償,就這樣自認倒楣地離開,卻也並不是每個父母都能對自己的孩子如此薄情。
但是區區兩個手無寸鐵的平民,就算心裡有多少不滿與憤怒,又如何有能力向國家的軍隊反抗呢?
能做到的最多也只有──把那袋錢丟向想打發走他們的官員身上以發洩憤怒,然而即使這樣做,對方也僅是無所謂地收回錢袋,甚至開口朝他們揶揄:「嫌錢不夠多就別拿,省了我們一筆開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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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恩……也許你無法相信,也無法原諒我們……但我們當時真的無能為力……我們根本沒料到你會是……」
吉娜始終無法把「妖裔」這幾個字說出口。直到現在,她都無法相信兒子會成為這個詞所指涉的對象,就此成為遭受社會唾棄的那群人。
假使當時沒有帶孩子到城裡入籍就好了……如果這麼做,兒子也許直到現在仍然能陪伴在自己的身邊,不用經歷如此悲慘的人生,淪落到如此消瘦淒慘的模樣。
親眼看見留在孩子右手背上的模糊烙痕,她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恐怕躲在鄉間小村裡低調做個沒有身份牌的「野民」,都比成了世人所不齒的巫師要來得好上許多。
但無奈丈夫夏曼的工作是在城市替人修整馬蹄,必須每天來往城市與圍村,想讓唯一的兒子繼承家業,就不得不前往城裡讓他入籍,否則他根本無法獲得進出城市的資格。
即使回到過去再次選擇,又能如何改變這個無可奈何的結果……
鬱然捂著臉孔的夏曼,嗓音沙啞地開口。
「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沒用了。如果我能夠更有出息一點,能像商人或官員一樣……花錢替孩子買下入籍資格,就不用害得你遭遇這一切了。對不起……要是你不是出生在我們家就好了。」
這十四年來,夏曼從來無法真正對失去兒子的事情釋懷。他真的沒料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的家裡……
會在禮祭中被聖池認定為「妖裔」的機率並不高,一千個孩子裡頭,頂多也就只會找到兩、三人而已。何況……當時村裡已經有六年以上沒有出現過任何妖裔了,他以為那天孩子會一如預期,理所當然地通過禮祭取得身份牌。
結果……當天參與儀式的其他孩子,全都陸續跑出了門外與父母相聚,修恩卻遲遲沒有出現。直到官員出面向他們夫妻告知,他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就此失去了兒子。衝動之下,他不顧衛兵的阻擋想闖進禮祭堂裡,卻已經太遲了……修恩早就被送上軍車帶走了。
在那之後,夏曼消沉了許多年。每當在路邊見到遭受雇主欺凌的巫師,他就會不由自主擔心自己被軍隊帶走的孩子,是否也正在面臨這種處境,可是……他卻也無從打聽孩子的消息。
他祈禱了無數次,只希望小時候最愛依偎在自己腳邊的兒子,能夠順利熬過一切難關,在艱難的人生中平安走下去。
但是,恐怕這些祈禱終究沒能夠應驗吧。他的兒子不但模樣瘦弱又憔悴,沒能擁有一絲同齡孩子的體格精力,眼神更像是徹底死透了似的,不存在一絲希望。
「……全都是我太沒用了,才會害得你變成這樣……」
如果家裡能再有錢一點就好了……如果當時能夠設法湊到十枚金幣,也許修恩就能平安無事地留下來了……
夏曼永遠在對此懊悔。因為太過恐懼自己的孩子會再次被帶走,他甚至不敢再帶莉亞去城裡接受禮祭。村長已經來警告過他許多次,如果再不依照律法帶孩子進城,就會回報給衛兵隊處理。畢竟這種情況要是被官員發現……整座圍村都會被連坐懲罰加重一年的稅額。可是,夏曼還是不斷找尋各種理由拖延。他甚至考慮要帶莉亞跟妻子移居到其他村落,能躲一天算一天……直到存夠足夠的錢,可以讓女兒平安「買下」身份牌為止……
在城市從事釘蹄師一職已久,夏曼時常獲得在宅邸替富商或官員修整坐騎馬蹄的機會。他經常能從僕人之間的閒談中,聽說到這種賄賂走後門的事情。
他知道絕大多數的富人及官員的孩子,其實與王族等貴族階級一樣,從來不曾真正在禮祭堂中接受「鑑別」。
大眾總是以為,這些家族是因為血統高潔,才鮮少有妖裔存在。卻不知道他們的孩子從不曾依照律法通過聖池鑑定,而是用錢直接買下了象徵「常人」的身份牌。
必須承擔失去孩子的傷痛,必須成為受盡人們欺凌的巫師的人……永遠都是他們這些沒有金錢與背景的窮困平民。這個扭曲的世界根本毫無道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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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幾個駕馬而來、全副武裝的生面孔傭兵,圍村瞭望台上的守門人沒有立刻開啟村子的大門,他擔心來者可能企圖要危害村落。
但是,這幾個賞金獵手卻下了馬,向他出示了從衛兵駐所拿到的追緝單──明白表示他們是獲得許可來這個圍村追捕通緝犯的。
「有個巫師會的餘黨就藏匿於這座圍村裡。你知道……那個在城裡做釘蹄師,叫夏曼跟吉娜的夫妻住哪嗎?我們要帶走那對夫妻手上的妖裔。」
守門人遲疑地愣住臉龐,他沒料到這對一向行事規矩又性格老實的夫妻,竟然會跟通緝犯扯上關係。他朝獵手們做出了回答。
「他們家……就在水磨坊靠左的那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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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恩,就算你無法原諒我們也沒關係……至少,你至少同意讓我帶你離開這裡吧。」
夏曼的神情既擔憂又無所適從。然而,孩子卻冷淡地否決了他的提議。
「我的生死不用勞煩您操心。」
「修恩……」
吉娜焦慮地張口,也想試圖勸說孩子聽話,但還沒能把話說完──她忽地從窗戶注意到外頭的傭兵身影。她連忙奔向窗口,一把關上木窗鎖起來,緊張地僵住了肩膀。
「夏曼……!那些追捕修恩的賞金獵手,好像已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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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住在裡頭的是叫做夏曼的傢伙嗎!?」
外頭的那幾個獵手察覺到了屋內的動靜,靠向了門口大聲喝斥。
「那個妖裔就在你們手上對吧!?快開門把那個通緝犯交出來!!聽見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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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恩──快跟我來!」
夏曼一把抓住了孩子的肩膀,但克多倫不願順從他離開,掙脫了他的手。
「請放開我。您們打從一開始就該忘了我,根本不該與我牽扯上任何關係!」
他的話讓夏曼的心痛苦不堪。
「為什麼你這孩子……就是……」
不願意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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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碰碰──!
門外開始傳來劇烈的撞門聲,那些獵手一邊大聲咒罵,一邊使勁狠踹著門。老屋年久失修的木門經不起他們幾個人的蠻力,開始發出破裂的聲音。吉娜驚恐地壓住木門,緊緊握住開始鬆動的門栓。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們進來……不能夠讓他們得逞。我不要再失去修恩第二次了……
木板間破裂的縫隙不斷擴大,恐怕隨時都會被他們突破進來。無計可施的夏曼,索性抓起了牆上的鐮刀,打算拼上老命也要阻止那些賞金獵手。
「吉娜,你讓開──讓我應付那群混球!!」
在他大喊之中,門栓終於支撐不住獵手的破壞而應聲破裂,彈開的木板把吉娜重重甩向一旁,那四個人立刻衝進了屋內。
「找到你了!巫師會的妖裔!」
他們一眼盯上了黑袍少年,打算不由分說地帶走他,可是──夏曼先擋在了兒子前方,憤慨地朝他們大吼出口。
「我不會讓你們帶走修恩的!」
他舉著鐮刀不顧一切地衝向了那些獵手,對方也立刻拔劍迎戰。
「你這傢伙,瘋了想找死嗎!?」
夏曼撲向了帶頭的獵手,但憑著滿腔怒火胡亂揮刀的他,沒能真正傷到這些職業傭兵,他們提劍擋住了攻擊,一腳將夏曼踹倒在地。可是夏曼不死心地再度爬起,把手裡的刀憤然往對方身上刺去,結果被另一個獵手揮劍打落了刀。他接連被獵手出拳打向下巴,重摔在地上,閃著銳光的長劍不留情面地朝夏曼的胸膛刺去──
「夏曼!不可以!住手──!」
臉上還淌流著鮮血的吉娜尖叫大喊,抓起身旁的椅子一把往獵手砸去,正中那人的頭,把他打倒在地。
「這臭女人!把她也一起宰了!」
他的同伴氣得大吼,握劍衝向了吉娜。
"Kitinen aynean rattiko finekosine!"
(冀請水之靈凝霜其足!)
克多倫反射性施咒,阻止了那個人的攻擊。獵手的右腳倏地失去知覺,反應不及地撲倒在地。那人趕緊狼狽地試圖爬起,腳卻使不上力。
帶頭的獵手目睹他的作為,愕然大罵。
「你……你這混帳妖裔!竟敢當眾對人施術!」
所有獵手把弩弓與長劍一齊指向了巫師。直到這一刻,克多倫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他的心裡充滿矛盾。
只差一點,剛才那人手上的劍就會斬下生母的脖子,所以他下意識地救了她。可是……卻又不知道自己為何做出了這種事。他仍舊無法原諒兩人,沒辦法把他們視為父母相待……
但是,即便自己對待他們的態度如此無情,兩人還是不惜一切企圖保護自己。看到他們這樣……克多倫實在沒辦法放任不管,讓他們因為自己的關係遭受牽連,被這些傭兵殺害。
他回頭看了眼生母,她驚魂未定但至少安然無事。克多倫一步步朝著傭兵走去。
那些獵手們全都緊繃地屏住了氣息。巫師少年漠然的臉上不見任何情緒,即便他出手傷了人,犯下了唯一死罪的行徑,卻不見他的眼裡有任何動搖。
經驗告訴他們,這傢伙……肯定是個習於殺人的危險慣犯。
全部人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他下一次張口,恐怕會有人當場斃命。他們把弩箭對準了巫師的胸膛,隨時準備擊發——結果,卻沒想到這傢伙再次說出的話,不是施咒的巫語。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是這件事不該跟這個家的任何人牽扯上關係,請住手吧。」
他沒有繼續抵抗,反而打算替在場那對夫婦求情。帶頭的獵手愣了片刻,才忍不住笑了出來。
「搞啥啊?……原來你這妖裔挺有自知之明的嘛!很好!這樣也省得我浪費力氣。」
他笑著靠近巫師少年,沒有讓他有機會反應,冷不防地就向他的腹部一個重擊,讓巫師嗚咽地倒下,隨後一把扛起失去意識的他,朝著其他傭兵喊道。
「走!回去了!」
其他人紛紛喊聲跟上,一哄而散地離開了這個家。最後只留下夏曼與吉娜,茫然地獨處於一片狼藉的客廳中。
結果……他們終究沒能阻止那群獵手的行徑。弄得渾身遍體鱗傷,最後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兒子被他們給帶走。
就如同十四年前一樣……兩人又再度失去了孩子,他們痛苦低泣著,最後忍不住崩潰地痛哭失聲。
被聲響吵醒的莉亞在樓梯口悄悄目睹了一切。
哥哥……
她不敢發出聲音,瑟縮著發抖的身體,眼裡滿溢著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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