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好莉亞之後,克多倫靜靜地坐在她的被褥旁,看著她熟睡入眠。
雖然口頭上答應了女孩自己待會就會跟著睡了,可是他卻遲遲沒有進到被窩裡,只是茫然地坐著發呆。
這裡……就是他短暫待過四年的舊家,包括這間房間……曾經也是他所使用的房間。
小時候夢想多年的「回家」,忽然就這麼實現了……理應要感覺到懷念,以及某種不捨才對,可是心裡卻空蕩蕩的,什麼感受也沒有。失去家太久……早已遺忘了對這間屋子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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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最讓克多倫感受到貼近於「家」的地方,不是這裡……而是位於查諾北方邊境的小村落。那是座聚居著幾個高齡退役巫師的村落,被稱為山居人的他們,在軍隊的監視下負責看照著軍車運送來村裡的「收養子女」。
只要閉上眼,克多倫的眼前就會清晰地浮現──那棟自己住了七年的小屋。他記得小屋層層茅草疊起的屋簷,還有竄著白煙的鐵管煙囪。如果仔細聞,甚至還能嗅到空氣裡瀰漫著的淡淡藥草香。
屋子的大門總是敞開著,養母婆婆習慣坐在屋裡的木椅上,看著門外的一景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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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歲被軍隊帶來這座村落時,就是婆婆主動出面照顧了他。替他包紮著手背上化膿滲血的烙傷,把他抱在懷裡輕聲安慰著他。
那時候,克多倫足足有三天的時間無法開口發出聲音。因為被軍隊帶來這座小村的路程,他經歷了十分殘酷的待遇。
那些士兵對待被鑑別為「妖裔」的孩子的方式比起家畜還不如。他們被關在車廂裡,雙手被麻繩緊緊綑綁著。要是有孩子因為烙印的傷口忍不住痛的哭泣,就會被他們賞巴掌臭罵一頓。
克多倫不想讓自己淪為下一個被教訓的對象,只能把所有的不安、疼痛與恐懼都深深壓抑在心底,躲進了什麼都感受不到的黑暗中。
經過了那段經歷,他幾乎忘記了該怎麼開口說話,也忘了要如何哭泣。婆婆花了不少時間,才終於漸漸把他引導出來,讓他能夠脫離那場陰霾,開始正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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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他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跟著哥哥一起依照婆婆的教導,學習艱澀難懂的巫語,還有書本上的文字。
從早到晚,所有的時間都必須拿來練習巫術、看完那些高高疊起的無聊書本,或是聽婆婆耳提面命地解說不同魔妖的特徵和應付他們的辦法。時常還得前往森林,依照婆婆的指示接受察覺幽狼氣息的「訓練」。
他沒辦法再像過去一樣,隨心所欲地跟著其他孩子在村裡到處嘻鬧玩耍,小村裡的其他常人父母也不准自己的孩子跟穿著巫袍的山居人孩子接觸。
有時候,他也會忍不住鬧彆扭,跟婆婆吵著不想再繼續學下去,惹得她無奈嘆息。
「這可怎麼辦呢……你不把握僅剩的時光,在十二歲前學會這一切,未來該如何在外面活下去啊……」
每次聽到婆婆的這番話,以及她凝重又擔憂的肅穆目光,總是會讓克多倫莫名地不安,不敢繼續再任性下去。
只是……強加在一個年幼孩童身上的要求與壓力實在太重,還是時常讓克多倫難以忍受而在夜裡哭泣。每當這個時候,烏諾總是會默默靠在身旁陪伴著他,與他一起忍受學習的痛苦,以及思念親人的寂寞。
克多倫從來沒看過烏諾哭泣的樣子,在他的印象裡,烏諾一直是個溫柔又堅強可靠的哥哥。就連提到自己同樣是被家人賣掉的事情時,他也只是眼裡含著一絲遺憾,臉上綻著淡淡的笑。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原諒媽媽吧。畢竟我們家很窮嘛……少個孩子對她也好。爸爸過世之後,媽媽一個人要照顧三個孩子,太辛苦了。」
他的回答,總是超出了十歲孩子的成熟。也是依賴著烏諾的成熟與照顧,克多倫才能總算熬過了這段在山居人老師的家裡學習的辛苦七年。
他又想起了四年前見到的烏諾的最後一面——他瘀青腫脹的臉龐與渾身血跡斑斑的衣物。他當時沒穿著巫師必須穿著的黑袍,那是「棄守職務」的重罪,至少得被判處二十下鞭刑……又加上「聚眾結社」這條死罪,讓他只能面臨絞刑一途。
究竟是什麼理由,讓個性老實又聰明的哥哥,寧可走上了反抗之路……
婆婆過去總是對他們兩人耳提面命地提醒,要他們將來在外生活時,一定要謹守律法、遵循雇主交代的所有規範,不可以忤逆於雇主的指示,否則只會害慘自己。她總是說,無論碰上再難受的委屈,也要想辦法咬牙撐過去,千萬不能傻得反抗。否則……要是你的意圖被雇主給注意到,沒有任何人救得了你的命。
烏諾當時還信誓旦旦地對婆婆承諾,說他一定會乖乖當個「好巫師」,努力想辦法活下去的。結果誰能料到,克多倫再次見到哥哥的時候,他已經被軍隊架上了絞刑台。
他實在很想親口問烏諾,是什麼理由讓他選擇加入巫師會,但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想起這些過往的回憶,他忍不住落寞地嘆氣。
烏諾在山居人老師家裡待滿十二歲的那年,上門的軍人準備把他帶去城市服役時,克多倫還曾經在衝動下要求婆婆讓他提前結束學習,就為了至少能與哥哥分配在鄰近區域服役。可是,最後被婆婆拒絕了,因為烏諾被徵召的目的地是戰區,她再怎麼樣也無法讓兩個親手照顧長大的養子一齊冒命上戰場。
然而……雖然最後沒有隨著烏諾一同服役,一年之後,剛滿十一歲的克多倫,卻因為心臟不好的婆婆措手不及地過世,提前被衛兵隊帶去服役。他終究還是比預定提早了一年面對殘酷的人生。
當時的他……每天光是要讓自己順利活下去就已經用盡了全力。就連想悄悄落淚,弔唁過世養母的片刻時間也不被允許擁有。
歷經了這樣的人生之後……他早就徹底忘記了「家」是什麼……那些曾經對於舊家與舊家人的感情,全都無一倖免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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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克多倫趁著莉亞還沒醒來,悄聲離開了房間。
客廳的木牆上擺掛著蹄鐵、鐵鉗、銼刀等馬用器具,一股淡淡的馬騷味來自吊掛在牆角的破舊工作服上。這個家的主人……他的生父應該是個釘蹄師。
他靜靜看著那些器具,腦海隱約浮現了一幕畫面,是段極其淡薄的童年記憶……他仰頭看著高大的馬兒,被牠們的鼻子輕碰臉頰。
如果自己和那個叫做莉亞的女孩一樣幸運,沒有這種被聖池選上的詛咒體質……他會擁有什麼樣的人生?
是不是就不用經歷這一切的離別與痛苦?是不是……就能夠像女孩一樣,期盼著繼續活下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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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起床了嗎?天都還沒全亮,怎麼不再多睡一下?」
思考到一半,背後忽然傳來男主人的聲音,克多倫轉過頭,靜默地看著他。見他沉默不語的模樣,夏曼顯得有些尷尬,他摸了摸後腦勺。
「那……既然都起來了,就吃點東西吧。你要喝些羊奶嗎?我去廚房幫你倒。」
他說著,掀起了蓋住餐桌上麵包籃的布,拿了一塊給少年。克多倫無動於衷,沒有接下食物,只是目光沉沉地注視著他,看著這個男人與自己有些相像的顴骨輪廓,黑髮中的參差白髮,還有眼角透露歲月的魚尾紋。
當時在戈林家聽見這個人的名字時,克多倫就大致猜測到了他的身份。可是……就算血緣上是生父,男人對他而言也已經是個毫無瓜葛的陌生人了。
內心對他留下的最後印象……是這個人不耐煩地責罵自己,用力把他推進了禮祭堂的門口。
是他親手把我推進了深淵,換得了那袋三十枚銀幣……到底有什麼資格出現在我的面前,假裝無事地關心我?
「……怎麼了嗎?」
見少年遲遲沒有動作的模樣,夏曼忍不住發問。
「我不餓,也喝不慣羊奶這種飲品,就不勞煩您準備了。」
克多倫以漠然無起伏的聲音答道。
「呃?是嗎……」
夏曼的神情有些意外。修恩的口味變了嗎?他小時候明明蠻愛喝的……
「但是……就算不餓,你這麼瘦,還是多吃一點比較好。來吧,我們到火爐旁吃東西比較暖和。」
他拿起麵包籃往客廳走去,順手替快燃盡的爐火重新補足了柴薪,隨後又幫少年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向他催促。
「來,你坐下吃吧……我順便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克多倫猶豫了一陣子,才不怎麼情願地接下他遞來的麵包籃,在椅子上坐下。他原本是想趁這家人醒來之前,默不作聲地離開這個家,實在很不想與這個人商量任何事。
「總之……就是那個,我這幾天可能因為工作的需要,得去一趟瓦尼亞城附近採買一些工作用具……」
夏曼一邊說,一邊游移著目光思考。
「你能夠在這段路上,幫我領路嗎?」
瓦尼亞城是查諾南領最大的城市,與這座圍村距離遙遠,得騎馬至少兩天一夜才能抵達。夏曼打算拿這當作藉口,讓孩子能夠暫且離開到遠一點的地方避風頭。
可是,從他口中聽到「瓦尼亞城」這個詞的克多倫,臉上頓時一陣沉鬱。這個城市讓他再度憶起了過去最沉痛的回憶。心底的舊傷隱隱作痛,但他壓抑住情緒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垂著雙眼答道。
「很抱歉,我沒辦法協助這份工作。」
「呃……?」
沒料到自己的提議會被他不假思索地拒絕,夏曼的臉色錯愕。他試圖挽回少年的心意。
「你別擔心,雖然這是額外的工作,但我也會如實支付酬勞的──」
「我沒辦法協助您前往瓦尼亞。」
沒等他說完,克多倫又再度斷然回絕了他。夏曼不解地問。
「這是……為什麼?你為什麼沒辦法幫忙?」
克多倫低沉著臉,一語不發。
為什麼……?
想問為什麼的人是我才對吧……?
明明在十四年前拋下了我,現在卻又編造出這種藉口想帶我逃走?我一點也不需要你的同情與幫忙。
「我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將那份藥單缺漏的部分重新撰寫完畢。您今後只要依照指示,讓您的女兒持續服用那帖藥方,就能暫且控制住氣喘的情況,不需要巫師特別陪同照顧。」
他從椅子上起身,漠然地注視向男主人。
「戈林家的情況我也已經竭盡所能地協助,無法再幫上更多的忙,所以……請您容許我離開吧。」
夏曼錯愕地睜大了雙眼。沒料到自己的兒子會突如其來打算離開。
「但……你也不用這麼趕著離開吧?你只要留下來,我會繼續支付你酬勞的……這樣你也不用再另外找下一份工作了……」
「謝謝您的好意,但我的事情就不勞煩您費心了。」
克多倫說完之後,便準備朝大門走去,但夏曼焦急地擋在了他面前。
「不行,你打算去哪裡?現在外面有人正打算抓你啊!你要是被他們發現了怎麼辦?」
克多倫冷視著他。
「雇主先生何必如此在意我的安危?我是死是活究竟與您有何關係?」
夏曼頓時一陣語梗。確實……常理來說,巫師的雇主根本不會主動干涉這種事情。隨便讓自己與通緝犯牽扯上關係,很可能反而會被質疑有包庇嫌疑,最糟的情況還會被逮捕遭受連坐處分。
但是……眼前的少年,並不是什麼與他毫無瓜葛的陌生巫師,他可是自己與妻子找了十四年的親生兒子。
「當然有關……怎麼可能會無關!」
他再也壓抑不住痛苦的情緒,一股腦吐出了內心話。
「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啊……修恩,我怎麼可能眼睜睜讓你被那些人逮捕殺害?」
夏曼知道孩子已經遺忘了自己,說出這種話可能只會讓他感到不解及無所適從而已,但他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他一度做好了心理準備,打算迎接孩子的不解或質問。但孩子的表情卻一點起伏變化也沒有,就像是早就對這件事了然於心似的。
「但我並不認同您是我的父親。」
克多倫漠然回道。
孩子說出的話,比夏曼所能預料地更為無情,彷彿胸口被灌進了寒冷的冰水似的,他瑟縮了一下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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