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拼圖 - 第一百二十話、南茜（下）

　　被稱為禁地的地方，是前任所長一手建造的工廠，曾經是A65的核心，但在權力更迭時期，工廠被惡意堆置危險廢品，並以此為由排除於新建築的結構外，就此隱沒在眾人面前，僅剩幾條非正規道路可以通往。

　　在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還有什麼東西能被稱之為「危險」？

　　虞嵐析佇立在工廠中央，環顧周遭。

　　聽說前所長鼓勵下屬走出實驗所，說不定通往外界的出路就藏在這間廢棄工廠。

　　這麼想的同時，原先只有一扇的門扉忽然爆增，盤據四面八方，碰碰碰地敞開，金屬尖銳的聲響由遠而近，最終從門中脫出。

　　那是一坨坨會動的廢鐵，也是不成人形的人類，他們朝她步步逼近，鐵與鐵的摩擦發出刺耳難耐又如哭嚎之聲，腥紅血液從牆縫中溢出、滴落，蔓延至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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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嵐析猛然驚醒。

　　愣愣地望著椅背，她赫然察覺一切只是夢境，那噩夢般的鐵人兵團並不在身邊，自己昨日就被放回活動區段。

　　就算是公用的，休息室的沙發也比禁閉室的地板舒服許多。自己剛出獄時疲憊不堪，隨便找了個閒置角落倒頭就睡，一睡就是一整天。

　　據放她離開禁閉室的男子所言，今天下午將會重啟對自己的實驗。雖然不清楚具體時間，但根據食堂裡仍在發放早餐來判斷，在此之前尚有一段空檔，她打算用來探索活動區段，挖掘更多隱藏通道。

　　虞嵐析吃著索然無味的早飯，暗暗在心裡敲定計畫，計畫卻比不上變化。

　　「大姊姊！」

　　異口同聲的雙胞胎女孩興奮逮住她，身後跟著一大票人。

　　「大姊姊，玩遊戲！」

　　「大姊姊，玩什麼？」

　　活動區段裡沒有人不寵可愛的雙胞胎，一群傢伙七嘴八舌地起鬨，連年紀比較年長的都跟著喊大姊姊。

　　「好了、好了。」面對這麼多人的胡鬧，虞嵐析實在招架不住。「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雙胞胎對看一眼，又以雙倍份的期待湊上前。「玩什麼？玩什麼？」

　　「我們玩……咦？」或許是近期第一次與人靠得那麼靠近，虞嵐析忽然注意到她們的說話嘴型。

　　明明不是講中文，卻完全沒有溝通障礙。

　　「怎麼了？」她發愣的期間，雙胞胎還在等待回覆。

　　「沒什麼。」也許又是什麼神奇科技，下午問問南茜好了。虞嵐析暗自在心底決定。「我們來玩鬼抓人吧。」

　　「『鬼抓人』？」

　　「先挑一個人當鬼，其他人跑給他追。鬼追到的第一個人變成新的鬼，鬼變回人，如此反覆。」從小到大未曾與人解釋過鬼抓人的遊戲規則，虞嵐析希望自己說得足夠明瞭。

　　「那遊戲什麼時候才算結束？」群眾中的一人舉手發問。

　　虞嵐析一愣。

　　自己幼時與其他玩伴玩鬼抓人，從來都沒考慮如何結束，那像是約定俗成、不成文的規則，知道何時該適可而止。

　　「我想想……就到大家累了為止吧。」

　　她一時脫口而出，事實證明，自己太小看在實驗所成長的孩子。

　　他們彷彿擁有用不完的精力，讓這場鬼抓人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就連中餐時間都得捧著飯盒到處躲藏，才不至於遭人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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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抓人？真是讓人懷念的小遊戲。」

　　一邊調整實驗係數，南茜笑看著疲倦不已的少女。「可惜研究員禁止進入活動區段，不然我也想參加。」

　　「妳說笑了。」剛被叫進實驗室的虞嵐析白了她一眼。

　　「妳願意與我說笑，我才是最開心的。」先以抽血確認過對方的疲態不影響數據，南茜宣布今天的實驗內容──承受精神系異能的擬造波動。

　　「就這樣？」虞嵐析一臉狐疑。「不用施打什麼奇怪的藥劑、切片皮膚內臟……之類的？」

　　「就這樣，什麼都不必做。」見她閉上雙眼，南茜連忙多補了一句。「但是不可以睡覺喔。」

　　虞嵐析咋舌，不情不願地睜眼。「那聊天總行了吧。」

　　「聊天可以。」

　　於是兩人真的開始聊天，漫無目的地閒聊。南茜似乎對自己很感興趣，從國中組樂團上台演出一路說到舞台被地震搖垮，找不到叉開的間隙。相比之下，虞嵐析每每想將話題帶到的實驗所秘辛，都被對方巧妙含糊地帶過，感覺不出惡意，卻讓人心情複雜。

　　「雖有耳聞外界發生的大災難，但對A65來說，實在沒什麼實感。」隨著今日分的測試項目結束，這段單方面輾壓的聊天終於也來到了收尾環節，南茜在敲動鍵盤的同時發出感慨。「作為與世隔絕的島嶼，也是有好處的呢。」

　　──什麼？

　　虞嵐析猛然抬頭。「妳說這裡……A65是一座島？」

　　「對喔。」南茜反射性回應，卻親眼目睹那雙灰眸從原來的堅定變得悵然若失。

　　虞嵐析的思緒一片空白，像是被雷轟了一般嗡嗡作響。

　　她一直刻意不去考慮的可能性，遭研究員無情地證實了。

　　如果這裡是座島，就算逃出實驗設施又能怎麼樣？四面八方都是汪洋，她無處可逃。

　　也許這就是南茜問她為何要逃的原因，因為一切努力都是徒勞，還不如緊握免死金牌苟活在實驗所。

　　這個世間真沒道理。

　　好不容易熬過無止盡的大災難，最終卻在一處與世隔絕的實驗島上腐爛，這到底算什麼狗屁？

　　虞嵐析沉浸在自暴自棄的失落中，全然沒有意識到眼神變得狠戾，直到玻璃對面傳來輕飄飄的一句：

　　「並不是毫無辦法喔。」

　　她赫然再度抬頭，直面上研究員驚嚇的神情。

　　「妳的願望一定還有機會完成。」南茜著實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開口多了幾分怯弱。「如果妳願意相信我……」

　　虞嵐析面露遲疑。

　　看，這是理所當然的。南茜暗自在心底自嘲。對她而言，虞嵐析救了自己兩次，但對方看待自己，到底只是一個比較多嘴的混帳研究員……

　　「我相信妳。」

　　「剛才的話，就當我沒──等等，妳說什麼？」

　　南茜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答覆。

　　「我說我相信妳。」虞嵐析眨了眨眼，眼中的冷焰未消，卻緩和了幾分。「怎麼，說話不算話？」

　　「不不，只是我以為，妳會覺得我有病……」正常來說都不會信賴傷害自己的人吧？

　　「要是我不認為妳有病，之前就不會手賤解開妳的上吊繩。」虞嵐析開玩笑地說道，靈巧從地上爬起。「如果相信妳就可以解決問題，那我就相信吧。」

　　沒有命令或洗腦，憑藉沒來由的默契，研究員與實驗品不約而同地伸手，隔著玻璃觸碰彼此。

　　分明只有寥寥幾次對談，然而冥冥之中，南茜感覺她們之間有什麼改變了，那或許是連無機玻璃牆阻擋不了的，向死而生、向生而死的自由意志。

　　新的逃脫計畫還需合適的時機，於是在確立彼此的合作關係後，南茜便送走少女，繼續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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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個實驗與隔壁單位新開發的藥劑有關，她調出指定實驗對象的資料，是一對雙胞胎小女孩，根據履歷表，她們是由其他實驗所基因編輯而成，既是實驗品也是實驗造物。

　　「大姊姊好！」

　　真人比照片更可愛，女孩們笑咪咪地迎上南茜打探的目光。

　　「妳們好呀。」南茜關閉資料，也回以習慣性的微笑。

　　嚴格說來，這其實不是一場正規的實驗，她只是代替偷懶的同事把藥劑打進實驗對象的身體，至於為何要這麼做，代辦事項裡並沒有敘述。

　　雙胞胎相當配合地走完流程，很快就被南茜請回。

　　與此同時，天花板微微震動著。

　　「地震？」很少有地震能突破實驗所的避震措施，南茜往上瞄了幾眼，沒看出什麼大問題，遂不以為意。「呼……接下來的工作是什麼呢？」

　　趁眼下無人打擾，她癱在電腦椅上，看似慵懶地滑著手機，心裡卻在盤算其他事情。

　　直到預期之外的嗶聲響起。

　　發覺聲音來源為尚未關閉的檢測畫面，南茜好奇地靠過去，重新檢視雙胞胎在施針後的身體數據──

　　「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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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頭，雙胞胎已經回到了活動區段。

　　彼時眾人還沉迷於鬼抓人遊戲，一見到雙胞胎，有誰便大喊：

　　「雙胞胎，雙胞胎回來了！快來抓她們！」

　　當然聽見了提醒，不知道已經當鬼多少次的虞嵐析慢吞吞地從牆邊現身，想當然，雙胞胎早就手牽著手逃跑了。

　　「大姊姊，好弱。」

　　「閉嘴。」

　　虞嵐析跌坐在地，決定休息片刻。

　　實驗所的孩子看似天真單純，實則不安好心，看她虛脫在地上，紛紛跑到遠處的空地上嘲笑她，位子算的精準，恰是鬼重振起跑時能及時鳥獸散的絕佳好位。

　　卻成為悲劇的開始。

　　兩道幾乎一致的稚嫩童聲發出慘叫，正要起身的虞嵐析愕然，對映入眼簾的景象不可置信。

　　雙胞胎女孩哭嚎著倒地，四肢以不可能的角度彎折、抽搐，七孔噴出暗紫液體，濺到一旁擔憂的幾名孩童──這還不是最恐怖的。

　　遭波及的孩童也發出尖叫，隨即身體竟開始「融化」，數人的血肉揉成一團、褪出骨頭，有如一坨肉色爛泥，卻唯獨留下屬於他們的嘴巴。

　　那僅僅是一眨眼的剎那，泥團瘋也似地彈跳起飛，反過來啃蝕雙胞胎，使破碎的後者融合為泥。

　　眾人直到此時才有如夢初醒，爭先恐後地從爛泥旁逃竄，卻有來不及逃跑者，瞬間遭無數嘴巴吞噬。

　　眼看肉泥越來越大坨，理應在緊急時刻響起的警鈴卻悄然無聲。

　　彷彿存心要全員死在這裡。

　　待將近處獵物吃得差不多，泥中冒出了無數顆眼球，若有似無地往這裡瞥了一眼，血盆大嘴蠕動著，吐出夢魘般的話語──

　　「大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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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會有任何人來救他們。

　　後知後覺地，虞嵐析認知到這件事實。

　　真是可笑，她曾在永無止盡的自然災害中逃到最後一刻，以為世上沒有比大災難更大的威脅，全然不知這人造的惡意比海嘯更洶湧、比地震更猛烈，它排山倒海而來，避無可避。

　　到底是怎麼樣的心狠手辣，才能把同類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虞嵐析咬緊牙根，撐在地上的手不自覺攥成拳，指節卻觸上莫名的凹陷。

　　那是一個芝麻大小的洞孔。

　　虞嵐析睜大眼，數日前的交談如泉湧般在腦海浮現，她不假思索地抽出中餐偷藏的魚刺，往洞口猛力一戳。

　　身後平整的牆面裂出一道開口，後方是隱藏的神祕隧道。

　　「喂！不是要玩嗎！」

　　一聲大吼，虞嵐析成功引起爛泥的注意力。「我來陪你們玩，來抓我啊！」

　　語罷，她轉身衝進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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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嵐析全力奔跑，爛泥仍緊追在後。

　　幽暗隧道的盡頭似乎有光亮，但虞嵐析自顧不暇，全無心思去猜測那是哪裡，冒然闖入一塊眼熟的寬敞場域。

　　「這裡是……」

　　她一眼就認出來，她闖入的是那座廢棄工廠，A65的禁地。

　　還來不及細細觀察，回頭便見爛泥也跳出隧道，朝自己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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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嵐析，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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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自己與爛泥僅餘毫釐之差，一根飛針倏然刺進後者的肉團。

　　爛泥被作用力翻倒在地，抽搐幾下，便安靜了下來。

　　虞嵐析愣愣地目睹整幕，又詫異地轉向救命恩人。「南茜？」

　　「離它遠點，嵐析。」來者正是熟悉的研究員，一手持槍，另一手拖著一個漆黑大箱子。「它很危險。」

　　不用對方提醒也打算這麼做，虞嵐析後退了幾步，看南茜又舉槍往爛泥上多補幾根麻醉針，才俐落地打開黑箱，以倒扣的方式將爛泥關起來。

　　完成以後，兩人都鬆了好大一口氣。

　　「南茜，妳怎麼在這裡？」硬撐的體力到了極限，虞嵐析乾脆席地而坐。

　　「我才要問妳為什麼在這裡呢？」南茜訝異反問道。「研究員要前往活動區段，只有穿越廢棄工廠一條路喔。」

　　「妳到活動區段幹嘛？」問出口的瞬間，虞嵐析忽然瞟見兩人身邊的黑箱，腦海裡忽然多了個猜測。「難不成……」

　　不對。虞嵐析如此提醒自己。她沒有證據，無端的臆測不見得是事實……

　　「妳沒有猜錯，是我做的。」

　　怎料她強硬嚥下的後半句質疑，卻遭被質疑者自我搶答。

　　南茜裝作淡漠地檢查手中槍械，微微顫抖的雙手卻出賣了真正的情緒。「施打給雙胞胎的藥劑被支持現任所長的新派惡意調換，我擔心會出事，只好瞞著其他人趕來。」

　　對方做出了解釋，但虞嵐析仍一臉呆滯，同一時間，遠處隱約傳來轟隆隆的聲響。

　　這倒提醒了南茜。「不談這些了。嵐析。」

　　她興奮地揚起笑容，握起少女的手用力晃動。「現在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新派和舊派在另一個區域打起來了，他們打壞了警備系統，舊派還偷藏了幾艘撤退的潛艇，一切都有利於我們！若要逃出這座島，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她的一番天花亂墜果真使虞嵐析從震懾中恢復過來，有神的雙眼看著她，一開口卻又回到原點：「真的是妳幹的？」

　　在親眼目睹巨大的惡意後，任何話語都只是掩飾罪惡的糖衣。

　　南茜的心彷彿墜入空洞，她啞口無言。

　　「……是的。」

　　A65換人接手的這兩年來，她被迫做了太多惡魔般的行徑，害死眾多無辜生命。她沒有一天不被內心的罪惡感折磨，曾幾何時，連這股罪惡也逐漸被適應，變得麻木不仁？

　　當折磨變得不再折磨，一了百了就變成救贖的唯一手段，但是她真的值得救贖嗎？

　　南茜望著虞嵐析，從後者透徹的眸裡，看見一名懦弱膽小的惡人。

　　「不管怎麼樣，我們得離開這裡。」虞嵐析輕輕地嘆息，借助南茜的力從地上站起，又不經意地甩開她的手。

　　南茜沉默地指著某個方向，那是逃往外界的一條捷徑。

　　虞嵐析擅自決定要走在前頭，一邊留意後方的腳步聲，確認對方有跟上。

　　「南茜，其實我一度覺得，那些在這裡出生長大的實驗品其實過得還不錯。」

　　沒有回應，但虞嵐析不以為意，繼續說道：

　　「我來A65的時間不長，在我眼裡，他們有得吃、有得睡，遠比在大災難求生的我們過得好，且我跟他們很多人聊過，他們從出生起就適應被當玩物的生活，覺得那是理所當然，沒有任何怨言，對他們來說，實驗所就是唯一的歸處。」

　　她邊走邊坦白，南茜不發一語地聽著。

　　「我不喜歡用自己的價值觀界定他人的生活方式，聽聞所見，便以為現狀即是他們樂見的人生，不願多加干涉，決定一走了之……但是我錯了，原來他們和我也沒什麼不一樣，雙胞胎異變時，他們會叫、會逃、會恐懼，釀成這件悲劇的妳卻露出逼不得已的愧疚，原來妳與他們一樣身不由己。」

　　虞嵐析瞇起雙眼，倘若南茜看得到她的眼神，怕是又要嚇到。

　　「這實在太沒道理，實驗品、研究員，這裡沒一個人能為自己做主，更沒道理的是，我分明看懂了一切，難得想要介入，卻沒有改變它的力量。」

　　「嵐析，我實在不明白妳的意思。」

　　聞言，前頭的少女頓了下，只見一旁的閘閥被旋動，鑲在地面的閘門緩緩敞開，露出通往底下的長梯。

　　虞嵐析攀下長梯，忽然意識到，這次真的要逃離A65了，可是為什麼？她感覺不到任何一絲歡快。

　　「總有一日，我會回來。」

　　於是她說道。淡如水，又烈如火。「我會回來，然後毀了這裡。」

　　一直緊跟身後的腳步聲不見了。

　　虞嵐析的心底油生困惑，跳下梯子的最後一階，不忘回頭朝上方的女性開口：

　　「妳不走嗎？」

　　脫口而出，而後又一次愣住。

　　南茜的身影出現在閘門上，兩道清淚自其臉頰滑下。

　　「對不起。」

　　下一秒，麻醉槍的扳機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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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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