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拼圖 - 第四十一話、沉默者的宣泄

　　聽著醫療機器規律作響的聲音，數到不知道第幾下的時候，醫護室的門再度被打開。

　　睜開雙眼，海冬瞥往門口的方向，正好捕捉到那位名叫扎西的女醫生走出去的背影，或許是去上廁所，也可能有別的目的。

　　趁著無人，試著掙扎了一下，依舊鬆不開蓋亞給自己扣上的鐐銬，他無聲地嘆了口氣，乾脆繼續閉目養神，右手卻被一股不明力道輕輕提起。

　　那陌生的力量掰開他蜷起的手指，往掌心留下癢癢的觸覺，一開始海冬還沒反應過來，下一秒才意識到那是在寫字，而且還是中文。

　　「山……風……派我來？」

　　海冬不太肯定地唸出寫在他手上的筆畫，出於無意間的尊重，他拿出了久違的母語回應。「山風哥？他也在這裡？」

　　回答只有一個「是」。

　　「你是那個阿證？」海冬再問，答案依舊是肯定的，但沒有說明理應前往實驗所的他們為何出現在這裡……其實也不需要說明，看來柯洛芬口中的「出了點狀況」就是指這個。

　　出狀況不是好事，但這個陰錯陽差的失敗，讓他在這架飛盤裡不是孤立無援，這點還是挺幸運的。

　　海冬看不見透明的阿證，不曉得他現在打算做什麼，只聽見底下傳來嗶的一聲，腳銬上的電子面板飄過一陣亂碼，束縛隨即鬆了幾分。

　　『別急著掙脫。』在少年甩掉腳鐐前，阿證先一步寫下文字，制止他的可能行為。『等落地再逃。』

　　海冬點點頭，隱身才接著毀掉手銬上的鎖。

　　『我暫時會待在你身旁。』

　　留下這句結語後，阿證的雙手抽離他的手掌，不再發言。

　　等整個空間再度寂靜，海冬才想起他剛才根本沒聽到阿證的聲音，對方卻還能用各種方法快速表明身分並挑明重點，熟練到他懷疑這位隱身是個啞巴……該不會真的是吧？

　　阿證透明歸透明，還是能自己找到存在感，例如掀開了布簾的一角，讓海冬又一次看見布簾後的那名沉睡男子。

　　但與上次不同的是布簾抖了一下──隱身後退了一步。

　　好巧不巧，醫護室的門就在這一刻被開啟，一枚十字印在被掀起的簾上綻放，連眨眼的時間都來不及，禿頭男子──世界樹教主抵達十字印的位置，揚起匕首，空氣中立刻被削出一道血痕，令隱身者被迫現形的同時，長髮少年與女醫生也一前一後進了醫護室。

　　無視自己正在流血的右手臂，阿證也從斗篷裡抽出短刀，看似冷靜，掩在面具後的雙眼卻忍不住睜大。

　　「你就是老鼠嗎？」長髮少年冷冷地質疑道，一手已覆在腰側的手槍上待命。「目的是什麼？」

　　沉默。

　　「少爺在問呢，說話啊！」扎西語帶威脅地吼道。

　　依舊是一陣靜默。

　　「不願回答？」少年拔出槍枝。「那便處決吧。」

　　「等一等。」邪教教主突然乾澀地出聲，阻止年輕首領動手。「先讓我確認一件事。」

　　「什麼事？」

　　「如果是真的再說。」

　　教主說得含糊，但少年十分好說話，還真的暫時把槍放下了。

　　獲得對方的許可後，世界樹的教主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摘掉隱身的面具，後者出奇地沒有反抗，就這麼暴露了自己的真實樣貌。

　　那是一張五官深邃的東方臉孔，但頭髮、眼睛都是最常見的黑色，如果讓觀戰的海冬說句老實話，這張臉可能是路上看兩眼就會忘記的類型。

　　然而世界樹的教主卻像是見到了什麼百年一遇的珍寶，露出既震驚又驚喜的表情。「果然是你……！」

　　「欸？你們認識？」海冬終於忍不住插嘴了。

　　阿證舉起沒拿武器的那隻手，比了好幾個手勢，似乎是一大串手語句子，海冬並不能看明白，反正教主是懂的，證據是那越攥越緊的眉頭，還有時不時的追問與感嘆。

　　「他的目標與蓋亞無關，只是任務途中誤闖飛盤。葉林，放他走吧？」大致聽說了阿證那裡出的狀況，教主轉過身向少年說道。

　　「你無權干涉我的選擇。」少年的眼神依舊跟冰窖一樣冰冷。

　　「但是我有權。」

　　一道沙啞且微弱的聲音從布簾後傳出，聽起來明明如此脆弱，卻硬生生捻熄了戰火燃起的可能性。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連長髮少年常年保持的一號表情也扭曲成某種錯愕。

　　無力的咳嗽聲響起，第一個回過神的扎西幾乎是用衝刺的速度大步向前，拉開簾子。

　　只見躺在病床上的男子半睜著他睏倦的眼眸，輕描淡寫地掃過在場的每一人，直到看見斗篷男子，才用懷念卻有些許遺憾的口吻再度開口──

　　「好久不見了，阿證。」

　　即便這句招呼相當虛弱，仍完美被阿證戴著的手鐲給收音，令偷窺於監視器後的三人不約而同地露出奇怪的表情。

　　配上音訊看著原始的監視器畫面，楊靖銨慶幸自己先把原紛呈的手鐲交給湖水藍的搭檔，否則他們不可能和現在一樣，同步收看驚天內幕。

　　兩名被綁來的大學生看向唯一可能的知情人，六區盜團長卻只是搖搖頭，茫然的同時，混雜了幾分困惑。

　　「病床上的那個葉林……好眼熟？」

　　「『那個葉林』？」聽見有趣的說法，楊靖銨停下自己正在調機密文件的動作。「葉林不就是那名少年嗎？」

　　「不只是。葉林．埃維恩有兩個人，大的和小的。」虞嵐峯自己也沒有很了解詳情，只能就著自己聽到的閒聊來說明。「我也是剛才在飛盤裡逛的時候才聽說的。公認的首領是年紀較大的葉林，但他病很久了，事務都交給副手阿列夫和小葉林處理。」

　　這下子，楊靖銨和原紛呈終於懂了雪女和少年吵起來的原因。

　　「所以你說的葉林是病的那位。」楊靖銨看著監控畫面，病床上的男人有著一張憔悴蒼白的臉孔。

　　虞嵐峯點點頭。

　　「你果然認識他？」雖然將質問吐出口，原紛呈看著虞嵐峯滿臉的問號卻覺得自己是白問。

　　「我不認識他。可是，阿證認識但我不認識的人……加上這個長相，或許……」虞嵐峯越說越小聲，最後直接讓未完的話逸散在空氣中。

　　毫無進展的討論。三人乾脆專注在監控畫面上，而阿證戴的手鐲又一次收到了新的聲音：

　　「先生，很遺憾這裡沒有為喑啞人代言的工具，無法使你暢所欲言。好在我的異能是『替身』。」

　　在一段長到詭異的沉默後，終於看出對方不能言語的女醫瞥了眼湊在病人身旁的長髮少年一眼，判斷他不會阻止自己，才走向阿證。「替身為人發聲，請允許以我口代你言。」

　　扎西朝他攤開手掌，男子毫不猶豫地伸手抵住。

　　連結成立後，阿證咿呀了幾聲，迅速熟悉了使用方式，隨後便以壓抑又痛苦的語氣用扎西的嘴巴重新開口──

　　「你怎麼變成這樣？」

　　不只是關心對方的病情，更是質疑他創立蓋亞組織，以及之後的所作所為。

　　葉林．埃維恩自嘲地勾了勾唇。「知道了太多東西，卻只想著抽離……然後四年前就發病了。也是報應吧……」

　　「這算什麼報應？『永夢症』的惡化進程很快，你活到現在簡直是奇蹟。」阿證緊緊地攥著拳，盡全力壓抑住自己幾乎要翻湧過去的情緒。「你要知道，紅沐她……她甚至撐不到幾個月就……」

　　「紅沐去世了？」世界樹教主睜大雙眼，看向悲憤的隱身。「她那麼厲害，怎麼會？」

　　「不意外。」葉林卻只是用渙散的視線望著天花板。「這怪病是遺傳的，我與紅沐畢竟是兄妹，我病了……她也不會逃過，尤其她沒有青色盜團的醫療照料，比我早解脫……再合理不過。」

　　楊靖銨聽見虞嵐峯倒抽一口氣，恍然大悟的那種。

　　「葉林果然是紅沫！」六區盜團長詫異道。

　　「紅沫？」原紛呈沒聽過這個名字。

　　「紅沐……前團長曾經說過，紅沫是她的兄長，但在他們從實驗所逃走前就離開了，之後不知道去了哪裡……」虞嵐峯的解釋並沒有讓人聽懂的意思，更像是自言自語。「不，這麼看來，阿證應該知道紅沫去哪裡才是，只是他沒提過。」

　　就這架飛盤來看，紅沫──葉林肯定是去青色盜團了，而且地位很高，至少是有自己部下的團長級別。

　　虞嵐峯開始回想青色盜團近年的重大人員流動，很快便找到可能目標。

　　大約四、五年前，一位顧問團成員帶著自己的兵力出走青色盜團，失去聯繫。由於退出者過去曾代為管理和平的六區，一旦走了，六區便成了青色盜團空缺的一塊勢力拼圖，也是前任總團長出發降伏六區盜團的原因之一。

　　也許葉林就是這位離開的顧問，這與他發病時間對應。

　　然而顧問團出走畢竟是盜團裡的機密，不小心外流的話自己和團員都會有大麻煩，所以虞嵐峯無法對面前的兩人說出完整的推測。

　　「你不是團長嗎？怎麼什麼都不知道？」楊靖銨忍不住吐槽。

　　「我相信阿證，他不願說的事，我不會主動問。」虞嵐峯理直氣壯地回答，卻發現自己內心有些許動搖。「但我現在有點後悔了，沒想到葉林和紅沫是一個人。」

　　到底還有多少是他不曉得的？

　　「停手吧，紅沫。」

　　阿證向前一步，抓著病床尾端的護欄，苦心勸告兩位意外重逢的舊友。「尤克特也是，為什麼？從前為了活下去，我們被迫做了那麼多違背良心的事情，好不容易自由了。現在沒有人逼你們，為什麼還要作惡？為什麼……還要讓這世界變得更糟？」

　　「世界這麼大，糟的只有地球而已。」世界樹教主環抱著胸，看似不經心、實則痛擊要害地應道。「只有毀滅地球才能拯救人類，你不也明白？否則，又為什麼與青色盜團狼狽為奸？你有什麼資格議論我們嗎？」

　　阿證的臉頰抽了抽，下意識比手語反擊，卻不小心抽離了替身的連結。

　　「可惜真善美不曾眷顧過任何人。」抓準了他失誤的空檔，教主繼續說著，起伏的聲線彷彿在唱音樂劇。「活在這個災後新世界，所有人都是血與刃的沉淪者。」

　　「你自以為能把所有人齊一，卻逃避了其中的不同。」把手搭回替身上，阿證冷冷地瞪向嘲諷者，眼神不似自家團長鋒利，帶給人的感覺只像是悶燒的火焰。「紅沐與我當初沒選擇和你們任何一位離開，這就是我們不一樣的證明。」

　　教主自討沒趣地聳了聳肩，放棄延續這個話題。

　　他看了眼手鐲的時間，腳步轉向醫護室的門口。「葉林……不，紅沫。」

　　病床上的人淺淺地應了聲，幾乎能與空氣融為一體。

　　「我走了，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再見。」教主深深地看了舊友間合作夥伴最後一眼。

　　醫護室的門從外面開啟，教主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本該還給醫護室一絲安寧，一聲長嘆卻突兀地響起。

　　「沒有下一次了。」葉林以氣音咳了咳，本來還能微微抬起的頭無力地撞在枕上並撇往一旁。

　　連接蓋亞首領的醫療儀器跳出命危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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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維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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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緊握住他的手，那張空白的表情上終於染上了一抹緊張。「埃維恩先生！」

　　「葉林……」生命即將走到終點的男子使出迴光返照的最後力氣睜大眼，那裡面蘊含的情緒實在是太多、太多，互相擠壓又逐漸融合，到後來歸於平靜。

　　「活下去。」

　　這是他最後的命令。

　　而後，蓋亞首領面帶微笑地沉入了永恆夢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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