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仔散文短故合集 - 《星光燈》

這篇是我私下寫成，從沒有外人看過的短篇小說。說來有趣，這篇文章的原點只是我買了個貴價星光燈罷了。明明是外國訂回來，三百多元，收到貨時箱子和說明書都是簡體字！氣死我了。

雖然文章的原點是無關痛癢的小事，但也寫成了一篇自己挺滿意的科幻短篇小說，我不劇透了，這絕對是個關於星光燈的故事。這樣大概你們就猜不到故事中每個小轉折了。

我想借文章去探討真與假的問題，不知看完後又會不會激起你的思考呢？

和淑婷上床過後，我為她端了一杯暖水。淑婷一笑，以被子護著自己的胸口，接了杯子便喝咕嚕咕嚕地喝下去︰「謝謝。」

我向來不知道怎麼應對淑婷在做愛後的微笑，因為這笑容總是如此熟悉又陌生。她以前不會微笑著跟我道謝，而是喝完水便拍拍身旁的空位讓我坐上去，攬著她，然後打開她買回來的星光燈。

說起來也真笨，那時她興致勃勃地說從外國訂購回來，花了兩百塊錢，我卻在淘寶找到一模一樣的星光燈，才花二十元罷了。她撒嬌地跟我說這一定是高級貨，不過打開盒子裡面卻是簡體中文字的說明書，還有出產地也印著東莞。我一邊沒好氣地說她笨，這麼容易便被騙到，她也只是吐吐舌頭。我邊向她說教，邊把星光燈組裝起來。

「我們房間的窗看出去也能見到星星啊。」

「偶爾看看人造的星空也不錯吧？」

淑婷從背後抱著我，長髮自然地流瀉在我手上，柔順、夾著蜜桃味的香氣。

我沒有受到騷擾，很快便弄好星光燈。

那個晚上我們關上家中所有的燈，把窗簾拉上，卻仍然有多餘的光線從窗簾的縫隙偷偷滲了進房間。淑婷把被子掛到窗邊阻擋多餘的光，直到房間內伸手不見五指，完全墨黑一片。

啪的一聲輕響後，星光燈亮起，只有我一人看著映照在牆上的星座和點點繁星。身旁的淑婷興趣缺缺，反而掀開擋著窗戶的被子，去看外面的星星。

我靜靜點燃香煙，抽了一口後，動手去轉星光燈，看著煙慢慢在星光下飄舞。

香煙蒂慢慢吞食煙身，到墮落。煙蒂掉在煙灰缸上，然後我便把煙揑熄。

「你還是老樣子，只抽一口。」對座的阿成喝光了啤酒，反而我那杯卻待得連氣泡都消失掉。我看著阿成空盪盪的啤酒杯，不由得嘆了口氣。

「結果淑婷沒有問起抽煙的事。」

「很正常啊，她是老舊的型號，做不到那麼全面。換了她吧。」

「新的型號就可以做到一模一樣嗎？」

「誰知道呢，反正廣告上是這樣寫。」

「每一代的廣告也說能做到一模一樣啊。我家的是第三代。」

「第三代…聽說相關的輔助零件都停產了呢。現在都第十代啦，功能上完善很多了，你拿她去TRADE IN換個新的，再試試看能不能做到一模一樣吧。」

「廣告就是這樣，總會誘惑你去買更好、更新、更貴的。」

「不然就不是廣告了。」

「我討厭無處不在的廣告。」

「別再說廣告，總之明天我帶你去換個新型號吧。」

「不見得新的就能做到一模一樣。」

「別那麼肯定。」

「我看是不能了。」我把紙幣放在桌子上，輕輕敲一下阿成的空酒杯︰「阿成從來只會喝半杯。」

剩下來的阿成大概會感到錯愕吧？

我把阿成帶到公司退貨。那職員說感謝我使用他們的退款服務，但要填一張「七日退貨問卷」，我拿著問卷打勾。

太多廣告。

像真度不足。

回到家裡，打開門便有撲鼻的牛油香傳來。淑婷為我煎著牛排，而餐桌上已燃點燭光，還有兩杯紅酒靜待著我們就坐。淑婷拿著牛排走出廚房，剛好見到我回家。

「時間剛剛好呢。」她邊說邊把牛排端到桌子上。這大概是機器與人的不同，機器講求精準，人類卻有誤差。比方說，淑婷沒再在約會中遲過到，雖然我本來就討厭人遲到，但偶爾發生一兩次才是正常。又比方說，每次晚餐都會剛剛好在我回家時做好，以前卻有我回到家也還沒開始做的情況。

在不應該完美的地方過分完美，在理應完美的地方卻沒法完善，這便是機械人。也許未來的機械人會更像真人吧？但我已經等了十年。

十年前剛推出的時候，我還抱著嗤之以鼻的心態，直到淑婷在家中猝死過世。那天我如常上班、下班、回家，直到打開大門那一刻才看到淑婷扭曲地躺在地上。那片光景烙印在我的瞳孔，久久揮之不去。從那時開始，我才慢慢被機械人所吸引。廣告上聲稱能做到跟真人一模一樣，結果我抱著像第一次與網友約會似的心情，到公司去把淑婷買了回來。

我在跟手機聯動的程式內輸入生日之類的個人資料，也有用文字描述一些特別難忘的經歷，比如說「2月28日，結婚紀念日，淑婷在我下班回家的時做好了牛排，家中放著燭光和紅酒，她跟我說時間剛剛好呢，然後把牛排端到桌上。待我坐下後，她脫下圍裙，親了我的臉一下，跟我說︰『紀念日快樂』。」

淑婷吻了我的臉，那時她嘴唇的觸感就像半熟的果肉輕壓在臉上，溫暖而水潤的︰「紀念日快樂。」

淚水不禁掉了下來。

「感動得哭了？」

「對……謝謝你。」

我們二人在燭光下慶祝一個人的結婚紀念日。淑婷拿出一個包裝得精緻的盒子，我接過後，用眼神問她可不可以拆開，她點頭。我把盒子打開後，看到一個很獨特的鎖匙扣。

唯獨我輸入仔細描述的日子，淑婷才最像淑婷。

我向淑婷微笑，跟她親吻，兩個人糾纏著進入了房間。

我和淑婷上床過後，我為她端了一杯暖水。淑婷一笑，以被子護著自己的胸口，接了杯子便喝咕嚕咕嚕地喝下去︰「謝謝。」

「謝謝你的牛排和鎖匙扣。」

「喜歡嗎？」

「好喜歡。」我吻了淑婷的額頭，她很快便睡。

我拉開抽屜，裡面有個上鎖的盒子，我把鎖匙拿出，看著同一款式但老舊的鎖匙扣。這個才是真的，也是唯一一個。我把淑婷送給我的鎖匙扣放入盒子中，它跟其他鎖匙扣互相碰撞，到靜止下來，我便關上盒子。

唯獨我輸入仔細描述的日子，淑婷才最不像淑婷。

太陽高掛在天上，我在等待公司的回收人員。不久便有兩個身穿制服的男人過來跟我禮貌地打招呼。我帶著二人走進升降機。升降機正慢慢爬升。

「公司把她回收後，晚點會把回收津貼轉帳到你戶口。」

聽到錢，我不禁有點不舒服。那員工大概也察覺到了吧？輕輕拍了我的肩。

「捨不得嗎？再買個新的就好。」

我向他強顏歡笑，但我解不通為何自己心裡不好受。現在一切都有了替代品，這個淑婷不也是嗎？既然如此，有什麼好難過的？我掏出鎖匙，感受一下鎖匙扣的觸感，還猶豫著要不要打開家的門。我真的捨得回收淑婷嗎？但留她在旁，卻又永遠覺得內心無法滿足，因為她始終不是真的。

「怎麼了？」

我回過神來，打開家裡的門。卻發現客廳地上躺著一個人，是淑婷。偏偏倒下的她卻猶如昔日烙印在我眼中的光景。轉瞬間，我那條真假的界線似是模糊了，我馬上衝上前去，至於那兩名員工則甚是冷靜。

「淑婷！淑婷！」

員工甲走過來，替淑婷檢查了一下︰「放心吧，她只是電池用完罷了。」

員工甲拉著淑婷，似待她如一具人偶。

「慢著慢著！我不回收了，請你回去吧！」

「真頭痛呀，她現在的狀態不是剛好嗎？搬走也容易，回收也容易。」

「請別碰她了，我想清楚，不要回收了，請你們回去吧！上門的費用我會付清的。」

員工乙走到員工甲的身後，把手放到他背上弄了幾下，員工甲便像聽到命令的士兵慢慢走出我的家。

我看得有點傻眼︰「呃……這……原來你才是人嗎？」

「人呢，不可能分出陌生人的真假啊，看錯也很正常。」員工乙過來替淑婷檢查，看了她的瞳孔和把了頸上的脈動︰「不行，這型號太舊了，電池也快不行，現在大概再充一次電便會壞掉。而且電容量就算充滿也只剩10%吧？之後我們的回收津貼會減少，你確定要我回去嗎？」

「是的，我想清楚了。」

「她不是陌生人啊，你分得清真假吧？」

「我也不知道，所以在我找到答案之前，還不可以回收她。」

「就算買個第十代回來再想答案也可以吧？反正都是一樣的。」

「不一樣啊。」

「哦？」

「她是第三代呢。」

之後我抱著淑婷在不同的店舖遊走，得來的答案都是一樣。淑婷的型號太過老舊，已沒有原廠的零件和電池更換。但一間老舊的零件店卻找到驚喜。

「有辦法修理，我可以幫你弄個新的電池，但不是原廠的，傳到電腦的電流量不穩定，可能會影響記憶體的運作，不要緊嗎？」

「不要緊的。」

「這樣我就不明白了。說到底，這個機械人和其他不同的地方，就是記憶體。記憶體受損的話，其實也跟你買個新的回來一樣啊。」

「為什麼？」

「人和機械都不可能全都一模一樣，而區分個體的便是記憶。如果純粹追求外表的一樣，你也不會找我修理吧？」

「所以……是沒辦法吧？」

「有，只是會影響記憶體，決定權在你手上。」

「我可以考慮一下嗎？」

人可以接受自己的愛侶失去記憶，那麼人能接受機械人失去記憶嗎？人喜歡的是水，還是盛水的杯？又或者…我們喜歡拿著水杯的自己？我看著水滿溢出來，只好狼狽地清理一下。

回到客廳，我走到淑婷旁邊，見她手臂上顯示著電池9%的指示升到10%，她慢慢把頭轉向我。淑婷的眼神空洞無神，欠奉表情。

「你知道自己的情況吧？」

「我知道。」

「你知道你是舊型號，已經沒有原廠零件可以替換吧？」

「我知道。」

「我找到師傅說可以替你修理，但可能會影響你的記憶體，你想做嗎？」

「交給你決定吧。」

「我已經開始分不清自己對你的感情了。我沒法說自己愛你，因為我知道自己愛的是淑婷，但我也無法把你當成一件物品。」

「人類的感情很複雜，我不懂。」

「對呢，我自己也不懂。」

「愛是不是只有對真的東西才可以有呢？」

「我不知道。也許對假的東西也會有愛，只是人類不想承認吧。」

我看向淑婷的手，轉眼間她的電池已只剩下5%。

「我跟她相似的程度有多？有90%嗎？」

「我不懂計算，但差不多吧。」

「所以你對我的感情，也只有90%，永遠到不了100。」

我有點慚愧地點頭。

「對我來說，那90%就是真的。」

我不禁看向淑婷。

「你為什麼愛看假的星星呢？」

「因為淑婷愛看。」

「我每晚看出外面，其實沒看到太多星星。老實說，不及你的星光燈美。但也許因為我是假的，才會迷戀真的。」

3%。

「我想，再看一次星光燈。」

我默默地進房間把星光燈拿出來，把客廳的燈都關掉，拉上窗簾。

光還偷偷滲進室內，於是我用了毛巾和被子把滲入的光堵住。

啪的一聲，客廳內頓時四處佈滿了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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