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後嗣 - 上中下篇 - 中篇‧玄安宮主　柒貳

四個月。

女兒的種種扭曲改變已然太多，哪怕再添一樣細微如愛吃的蜂蜜杏仁零嘴換作了焦糖口味地、無關痛癢的，都足以令彭碧禮暴跳如雷。更不要說是這被碰面大概不夠五分鐘的人正式下達驅逐令的莫名對峙。

其實彭碧禮之所以會聯同丈夫把女兒帶來宮廟，由於隨著陸肖頤的行徑越來越出格，家中亦漸漸的發生了些怪事。

像單獨留守時哪房間的門會猛的被摔上、浴室的蓮蓬頭自動開著放水、全屋子的人都待客廳但聽聞誰在走來走去等──直到交通警拘捕了女兒的當夜，素來不太相信鬼神的陸賢俊，親眼目睹鏡子中沒嘴巴的女性站自己的身後，該忠實反映的功臣更應聲碎裂掉，嚇得他險些透不過氣來。

加諸彭碧禮知悉醫學在這些時間裏並沒令女兒好轉一點點的窮途末路，夫婦倆罕有地得著把陸肖頤帶至宮廟進行大海撈針般嘗試的絕望共識。

「你拿著錢做什麼！」噓聲低喝，彭碧禮將陸肖頤擠到一邊，「這位師兄，抱歉…我女兒剛從英國回港，不熟規矩，也許有所冒犯──」

「這位太太，你女兒劈頭就指控我們『神棍』，並非什麼『不熟規矩』一腳踢在宮廟門檻上的程度，分明來搞事的吧！」

「阿頤、閉嘴！」

聽取說辭，為父的陸賢俊臉一陣白，這投訴好比直接嗆夫婦倆完全沒在管教孩子。他遂在女兒還張嘴反駁的剎那率先斥退，並把人拉得更近嚴密監督。

「小研，大永。」

適逢彭碧禮想再道歉之時，一直在豔陽烙印宮門的陰影中沈默的人，終於按住擋在前方兩者的肩膀，踏至那片光明之下。

跟女兒差不多高的年輕女性。那雙靈魂之窗彭碧禮這才看清楚是出奇地淡薄的顏色，像黃葉，但蘊涵的潤亮卻非關無生氣的乾枯。一併那澄澈偏沉的嗓子，反而令人思及散發醇厚芬芳的液態。

「記得這位女士方才提及過是海安宮讓你們來的。那麼，若我理解作比起玄安宮，你們較願意相信海安宮，這樣對嗎？」

雖然年輕，那貌似隨意的態勢卻湮沒不了箇中的領袖風範。即使明擺給開罪了，她仍穩如泰山、保持說話內容的中立。之於敏感的誠信問題，這掌事的本人肯做主動的來提出不止，更毫不忌諱的直望進夫婦的雙眸。

「的確一開始是朋友介紹去找曾師傅……曾師傅亦沒多講玄安宮的什麼，就讓我們走了。」

「難怪。」沈吟半晌，她印象深刻的虹膜迎著光線若水的靈躍一下，五官似笑非笑，「既然如此，請找天回海安宮，或在對玄安宮有信心的時候再來。」

「唉？」

「因為心不誠，效果事倍功半。」

這變相的逐客令，溫和得教彭碧禮在兩天後工作的會議完結了靜下心神的片刻，才倏的領悟。該明明初遇的年輕宮廟掌事，那強烈穩沈的感覺在她的思海內徘徊不散。

經過差不多一星期，彭碧禮已全然忘掉了可靠朋友介紹的海安宮，更有計劃要折返玄安宮去。詳細的原因，她是講不出來的；純粹就一種直覺，讓人難以忽略。

甚至都未考慮先去查探對方的底蘊，亦沒跟丈夫商討，剛巧相隔七日整的這天，彭碧禮臨時要了早退，逕自駕駛至屯門龜地。

像第一次抱住自己所出的女兒般，那實在感於十數分鐘後方慢條斯理的湧現。這麼的行徑一旦經由大腦分析，彭碧禮很快發現異常及不負責任的片面，勾起了逃跑的衝動。

不過。

那解釋不了的感覺始終帶她走到了宮廟的門前。

正當理智的部份仍糾纏不息的勸慰她，若驚鴻一瞥間內裏沒見著那年輕掌事的話，則為彼此緣份不足該果斷離開的證明。

——卻、巧著跟背朝神壇面向大門和弟子說話的淡色眼眸，恰恰四目相接。

「咦，師父，是上週那青山女人的…」

「小研，口德。」

沒好氣的斜眱著人警醒。儘管能理解她言辭激進是歸咎於過往三年在宮遭受的不平打壓，唯當下的情勢已截然不同、既入法門，那就得修心養性了。

以防之前的矛盾回溯。吩咐弟子倆去寫符後，為師的親自迎接來者指示上香去，須臾，雙雙坐到問事桌邊。

這天的造訪，彼方孑然一身，不復三人的陣容。她那好奇卻似得到解放的展露無遺、趁陶思安在追溯計算其出生農曆低頭忙碌之際，一雙杏眸投注著熱絡的注意力。

「除了家宅異常和令媛的行徑，還有想要問的事，陸太？」

專心致志途中遭到當頭棒喝，彭碧禮圓瞪著靈魂之窗；迎上那彷彿望穿自己的視線，被揭發般地如臨大敵。

「我能問？」

「我也是可以考慮答抑或不答的。」

稀鬆的把筆擱下，這沒其他事主排隊的期間她不匆不忙，似乎願意慢慢的來助彭碧禮抽絲剝繭。

「那麼…侯師傅——」

「『侯師傅』是我爸。」

「…你不也姓侯的嗎？」

「在我家的情況，的確不。爸是入贅的，所以，我跟媽媽姓陶。」

「那、陶師傅。上次聽村民講你離開了好多年，這麼說，從前是在這兒…」

「我在這裏長大。」

「意思是，衹住在這村子而已、和這宮廟無關？你父親才是本來掌事的人？」

被彭碧禮講的新鮮邏輯弄得反應不來，陶思安蹙眉，衹怪那描述與現實差之千里。她未成年時在玄安宮的生活，曾經好比一個不見天日的牢獄，「無關」這形容頂多是夢幻般的奢侈。

「不。早在十年前，我便開始坐這位置。爸才是替代。」

「那……即是你到外面當『師傅』？」

「沒有。」

這簡潔的否決似乎遠遠未及說服的作用，基於眼前人難纏的懷疑，年輕的宮主怕解釋不善有什麼枝節過度分岔，所以吐了口氣猛的站起來轉身進了偏殿消失。被坐後方寫符的倆投予惶惑的注目，彭碧禮一度以為自己把陶思安惹怒了。打算離席之際，她又疾步出現重新就坐、並放下一張白紙黑字的名片。

「這才是本職。」

順著她的手指一瞧，彭碧禮歪著頭，更嘖嘖稱奇，「中醫師？」

這樣的話，跟她們首遇當天的最大憂慮連接上了、豈不是代表，她真的一點經驗都沒有嗎──既有本職，哪來時間積累作為宮廟掌事的資格呢？

「抱歉……我不很明白。那你現在還是不是中醫師？近來轉換工作的意思嗎？」

「兼職掌事，全職中醫師。我一週衹有兩天在這。」

「……等一下。」彭碧禮長年浸淫在管理層面對危機的靈活頭腦，竟耗費了不少精力去跟緊如斯複雜，「十年前在這、離開已七年，三年的經驗，夠坐在掌事的位置？」

隨著被收獲的情報越來越多，她開始有點後悔縱容這尚且生疏的對象侵犯自己的隱私。然而騎虎難下，即使衹應允「是」、「非」都好，她也必須先作出哪怕零星的反饋。

無奈陶思安偏偏能預估，這問題要是回覆得太敷衍；玄安宮贏不來這位的香火事小，藉由其牽引外面更可觀的猜疑及麻煩則事大。

畢竟這裏需要些昔日的誠信來重新鞏固被劉石等揮霍掉的根基。

「外行的普遍不曉得，修為從不論年資。雖然這點由我來講有掩飾之嫌……總之，不信的話，儘管跟曾師傅或別的法科師傅求證吧。」

那不應揭穿的盲點給最不利的當事者親手挖開來。彭碧禮不禁苦笑，並意會疑慮已清理得七七八八，在這前提之下，更有點搞不懂自己怎一個勁在難為對方──反正人都坐這裏了，現在又知道得夠多了，何不乾脆讓那年輕的宮主顯功露架呢。

於是。

首肯後的彭碧禮遂乖乖的坐牢，目送陶思安拿那寫過資料的紙至壇前工作。

白長衫的背影不似外頭常見的師傅們般備班門弄斧之勢。

她的動作甚微，僅保持單手支撐枱面，全程可謂幾乎靜止。直到朝神像鞠躬、上香後，她在一組專存小物的膠抽屜處，抽取五、六款的黃符，才折返彭碧禮的眼前。

「符共夠七天使用，隔日化一份。我建議清整的兩星期間避免留守，找個地方暫住，衹回去燒東西就好。」

「為什麼？」

「在這地址徘徊的『數量』不少。」

「『不少』？聽來很嚴重、陶師傅…我們都住九年了，從未這樣、是不是我們誰無意中得罪了什麼？」

「師父倒沒指向誰做什麼的事情所引致。」聳聳肩，她邊將黃符分配好一份份的，拿紅封安置，「可是我看見你們對下幾層有個大花槽……」

「啊，在說空中花園吧。」

「嗯。那邊很聚陰。等等我會開光鎮宅符…清整後貼在令媛房間的窗子、先處理首當其衝的位置。」

「所以，我女兒的問題也是因為這個？」

「令媛的問題。」那不置可否的反應，讓彭碧禮緊張地湊近了桌子，急遽的希望從陶思安的五官間先得出些線索。可惜那眉眼依舊平穩，並未包含足夠予以分析的情緒，「師父沒回答。」

「『沒回答』？？」

「通常曾跟別的神祇上契，或受某些門派的術法保護；光拿著基本資料，我是問不出來的。」

語畢，她抬眸一瞧彭碧禮。這人母的馬上意會並接續回應，「阿頤三歲已過契給觀音大士，是說這個嗎？」

「……觀音大士也就是我的師父，照理仍會問得到的。」沈吟半晌，視線轉往那尊貴為文物的神像，甫回頭，她發現對方剛剛亦跟隨了自己的動向，「確定是觀音大士？」

「當然。但中間發生好多事，漸漸沒敬拜了……唉。」搖搖頭，這下子憶及她煞是愧疚，遂低著首，「說起來，阿頤出國近四年甚少詳盡自己的生活，我不敢篤定她有沒有遷異信仰……」

一旦來到女兒改變的題目。

除了種種失控、費解及無力。至此，彭碧禮再堅韌能幹，都得承應自己已抵達嚴重缺乏把握的絕境。繼寄託在堪稱行內數一數二的專業醫生們沒得著成效後，現在、竟然連求神也碰釘了，這豈不代表著在無路可退的境況了嗎。

「…陸太。『問不到』限制的僅是沒接觸本人這條件而已。本人在的話，我能做的事多著。一般，不必透過『問』便得悉異常。」

分神在紅封寫下化符的一些指示，陶思安仰臉便留意到彭碧禮渾身散發頹喪，這才恍悟由於太吝嗇言語，大概讓人誤會了「神不答代表女兒沒救」，遂馬上剖析回去。

「我把人帶來就可以了？」

「是的。」

彼等似乎迅速放下心坎的沈重石塊。陶思安本要接續提醒依從業力法則的話，決不能強迫女兒前來；皆因，所有的事主必須出於自願，宮廟才能給予幫忙的。

一手輕輕覆著桌面整理妥的紅封，靈活的腦袋轉念想了想。她覺得大可先搞定屋子的麻煩，再慢慢來斟酌個人的情況。

何況十之八九這類型是受外靈騷擾性情產生短暫的變故，加上那次她在宮廟的範圍都沒絲毫附身的排斥反應，明顯未屬緊急。

最佳發展、說不準肅清屋內的靈體後，他們所經驗的不尋常就統統迎刃而解了。暫且，的確不必讓事主考究擔憂太多，若需跟進，細節大可容後再談。

「那麼，收費是…──」

「濟世宮廟問事衹收隨心紅封，沒明碼實價的啦。」

拿好了那疊厚厚的清整用符，陶思安再追加給每日負責折返家中進行程序的彭碧禮一道貼身護符。在別人替自己消災後，理應來付出代價的。

可是在彭碧禮掏出皮包準備結帳的時候。負責交予護符的女弟子，卻甚是不滿地吐露了該不明文的規定，令當事者尷尬的僵立原地。

難怪到處不見服務的費用列表，連師傅本人也沒談及相關內容的意欲。

「未預備的就等還神再算，沒所謂。」

「啊……抱歉了，不好意思。」

轉身即將踏出門檻，彭碧禮不知怎的猶豫十分。雖然解決方案已在手提袋內了，衹剩下等待按時執行的部份，她卻捨不得玄安宮給予這近半小時的寧謐似的，腳步不聽使喚未肯邁出。

「陸太，期間有不明白的地方，聯絡這號碼吧。」

那在三十四分鐘前仍在偏執地懷疑資歷的年輕宮主，竟如讀到她的心事般、遞交加上了一組九字開首電話的白紙黑字名片。

──本覺得允許聯絡不過屬安慰劑，最後未及任何實質應用的彭碧禮，萬萬沒意料到這在不久的將來竟成了逃過劫數的救生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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