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版】魔型娜 - 犇末篇-06

嘎──嘎──

公車車體年久失修，金屬與塑膠摩擦出刺耳的聲響，像是齒輪咬不緊的呻吟，震得人心煩氣躁。梓乃雖然早已習以為常，卻仍無法真正忽視。她的身體從肩膀到大腿全貼著冰冷的塑膠椅，卻在顛簸中滑動不停，想靠頭於車窗稍作休息，卻只感受到玻璃震動敲擊顱骨的惱人不適，像是外在世界與內心焦躁的一場合奏。

梓乃想起了上公車前要做的事，伸手掏著包包，找到了一包止痛藥，緊皺眉頭將它一口吞了下去，不帶任何一滴水。

面露苦色，但也許是心裡做用，緊繃的身體稍稍舒緩，她總算有餘力摸摸自己的臉、頭髮，確認打扮上是否有所疏漏。

約莫過了半小時的車程，窗外景色漸漸從灰濛濛的住宅區過渡至霓虹閃爍的商圈，熟悉的便利商店與招牌在視線角落閃現，像某種暗號提醒她該離席了。梓乃眼神一凜，迅速按下下車鈴，在車門打開前便已站起身來，腳步穩定地踏出車廂。

那是一棟彷彿被時間遺忘的老舊商業大樓，牆面斑駁脫漆、多次重刷留下層層龜裂與色差，如同一幅沒完成的抽象畫。入口處飄著煙味與濃重的消毒水氣味交織出的嗆鼻氣息，昏黃的走廊燈將地上的煙蒂與污漬半掩於陰影之中，讓這裡彷彿是一個誰也不想多留一秒的角落世界。

她走進一部發出低頻嗡鳴的老舊電梯，牆角斑駁的鏡面映出她與另一名乘客的倒影。那人戴著鴨舌帽與口罩，臉部幾乎看不清楚，只低著頭靜靜佇立在角落，沉默得像不存在。梓乃挺直背脊，握緊手中的包，皮膚緊貼著手提帶的粗糙紋路，盡力讓自己不因壓迫感而顫抖。

叮！

旅館的樓層開了，男子側身閃過她的身邊穿出電梯離去。

梓乃鬆了一口氣，肩膀放鬆了些，稍待片刻電梯也在她的樓層開門。

這樓層放眼望去是個一下就看到底的走廊，轉角處僅有一扇玻璃門開著，室內暖色的明亮光線灑在地板上，成了這壓抑建築中的燈塔。

叩！叩！叩！

她敲了敲門口代替門鈴的小木箱，沒等太久，裡頭就傳來招呼她進去的聲音。

「嗨！今天一樣老樣子嗎？」

映入眼簾的是個吧檯，一位中年調酒師正擦拭著杯子，完全符合大眾典型的既定印象，他身後則是一整櫃的酒。

「嗯，老樣子。」梓乃自然地在位子上坐下，彷彿終於安心下來的模樣，隨即趴上桌。

「看妳的樣子，問題還沒解決？」調酒師一邊忙碌著一邊搭話。

「沒有可能解決啊……我就是會怕。」

「我看妳還是去找真正的心理醫生吧。」

「不要……沒人會信我的，而且你不也唸過心理學嗎？反正這裡也沒其他客人，我想怎麼說都不會被聽到。」

「真失禮……說得好像妳沒有跟我一起修過那門課一樣。」吧檯另一側傳來攪拌碰撞的清脆聲響。

「別再說了，你明明知道我那門課被當掉。」

「所以──這次又想傾訴什麼樣的煩惱？」說著，他熟練地將一杯清酒馬丁尼遞到梓乃面前。

「……其實也大同小異，只是……」

「妳依然對女兒的能力感到害怕？」男子並沒有停下手邊的工作，在吧檯內來回忙碌著。

「與其說我是怕她的能力，我更害怕的是……如果她又引發了災難，我有辦法保護她嗎？我有辦法擔這責任嗎？上次她是不知情的狀況下，現在她知情了，她會有罪惡感嗎？她會不會討厭我？會不會討厭這個血緣？」

「等等等等，妳一口氣說太多話了，雖然我都聽過了，但妳還沒喝就醉了是怎樣？」

聞言，梓乃舉起酒杯啜飲一口。

「我很恐懼。」

「嗯哼。」

「我害怕女兒的一舉一動。」

調酒師動作緩了下來，背對著她。

「我很怕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她究竟對這世界做出了多少干涉？而且她愈來愈敏銳了，總覺得……她能透過能力，知道我的一切。」梓乃扶著額頭，眼神閃爍。

「妳有什麼好隱瞞的嗎？頻繁的假藉出差的名義來這裡喝悶酒？」

「這不用隱瞞嗎？」

「……這倒是。」

「我丈夫無法理解我的恐懼，但……」

「嗯？」

「今天出門前他說他可以跟我好好談一談，你覺得呢？」

「這不是好事嗎？」男子聳聳肩，手裡搖著什麼。

「是……我不是很確定。」梓乃搖者手中的酒杯，低頭望著液面起伏「我怕那又是一次的……」

「失望？」

「……也許吧，其實我們早就談很多次了，只是每次最後都對於女兒的方針不同，最後還是會吵起來。」

「妳丈夫他……是排斥培養女兒的能力的對吧？」

「說實話，與其說他是排斥，不如說是不相信，他認為順其自然就好，不要刻意去培養，也不用刻意去否定。」梓乃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但如果他相信這其中的風險的話就不會這樣說了。」

「那麼妳呢？」

「我？」

「妳支持培養這能力嗎？儘管妳這麼懼怕它。」

「我……我覺得這是兩回事，雖然我害怕，但這畢竟是女兒的一項專長，我不希望事後才後悔說沒有好好的訓練她。」

男子將一杯酒遞到她面前「這杯叫做尼格羅尼，我招待妳。」

「咦？謝謝……」她小心翼翼地接過，試著喝了一口，露出了有些苦澀的表情。

「所以說，妳的態度是──未必要讓她走上這條路，但至少讓她有選擇的本錢？」男子總算閒了下來，倚在酒櫃上雙手抱胸。

「嗯！對！」梓乃眼神一亮「就是這個意思！」

「妳把這當大學文憑啊，哈哈哈──」

「一個讀到博士還來開酒吧的沒資格調侃我。」梓乃狠狠灌了一大口。

「妳這樣喝很快就會醉的。」

「你管我，早點喝早點醒，晚點還要回家，不想被聞到酒味。」說這話的梓乃臉色已有些紅潤。

男子頓了頓，稍微整理了一下桌面後走出吧檯。

「你要去哪？」對這舉動感到疑惑，梓乃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攤在桌面上。

「我們出去逛逛吧。」男子穿上設計感俐落的外套，精氣神都年輕了起來。

兩人相視，有股微妙的氛圍在醞釀。

「我先說，我只是來喝酒的。」梓乃有些警覺，坐正身體望著酒杯。

「就像妳說的，這裡只有妳一個客人，我也想放放風啊。」他自顧自地關了幾盞店內的燈，昏暗的光線讓話語裡多了分曖昧「妳忍心讓我一個人逛街嗎？」

「……你要是打什麼歪主意──」

「沒事──我對人妻可沒興趣。」

「……好吧。」在半推半就的氣氛下，梓乃將酒一飲而盡，拎起包包跟在男子身旁離開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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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羅巧雯在公車上望者手中代表母親的緣線，在幾秒前突然與另一條緣線交疊，為了確認異狀，她嘗試喚出父親的緣線，果然依然沒有任何交集。

她有不祥的預感，母親正離父親愈來愈遠。

母親的緣線傳來幾次顫動，羅巧雯警覺地按下公車鈴，迅速地下了車。

人聲鼎沸，這裡是城市的鬧區，夜幕下暈染著暖色燈光，行人們在狹小的街道上推擠，兩側排列著種種攤販，這裡是名符其實的夜市。

『媽媽在這裡？』羅巧雯想不通，以出差名義出門的母親怎麼會出現在夜市，與心中所預期的跨縣市追蹤大相逕庭。

接著又該怎麼從這人山人海裡找到母親呢？

羅巧雯並不擔心這個，感知緣線的熟練度已經上升了不少，她微微聳肩，看著漂浮在四周的緣線各自以不同頻率、幅度顫動，很快地找到了最佳路徑。

她先後退了一步，一輛腳踏車就正好從面前疾駛而過，接著側身往前滑進人潮的間隙，身邊不斷有學生迎面而來，卻彷彿早一步便被一股無形的軌道引開。

腳步輕柔而準確，像是早在數小時前就看見了這些人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呼吸，然後為自己設計出唯一的空隙。

她閃過一個抱著便當衝刺的男生，那人的鞋剛好在她腳邊一寸處抬起。

接著側身穿越正在玩推擠遊戲的兩個女生，恰巧在她通過的瞬間，她們的手臂自然地錯開，形成一條只夠她通行的縫隙。

抬起手就恰巧接住了別人落下的手機，意外（？）啟動它的手電筒剛好照在一隻小狗臉上，牠汪汪叫地拉著主人剛好又讓出了通道，將手機物歸原主後羅巧雯魚貫而入，反覆如此過程，跟隨著緣線的指引，她簡直就像是在人群裡跳舞。

漸漸地，她的腳步逐漸與某種隱形的律動同步，像踏進一首無聲的樂章。她開始信賴那些如煙似霧的緣線，信賴到能無須思索地踩下那一步──對方的腳掌總會在剛好前一刻離開，她的落腳點彷彿早已被命運預留。

羅巧雯如幽靈般掠過餐盤交錯、杯影搖晃的走道，他人的手臂每一次舉落都剛好與她擦身而過，像整場夜市正為她讓道。

值得一提的是，她對這些動作並不真正理解，只知道緣線在引導她：它要她抬手，就抬；要她轉身，就轉。這些指令沒有解釋也沒有邏輯，像一支看不見的編舞者，只給她動作，卻不說目的是什麼。

若不是她對緣線的信賴早已內化為直覺，恐怕她早就羞於在人群中擺出這些突兀的姿態；而只要目的明確，緣線指引的方向她幾乎是無敵的。

「噢！」一聲驚呼自她口中脫出，原本如夢遊般滑過人潮的她，忽然與一個小小的身影正面相撞。那瞬間彷彿世界失了節拍，緣線忽然一亂，整條命運的軌跡炸裂成無數碎線。

「姐姐沒事吧？」那小孩勉強穩住身，連忙用雙小手扶住臉上的面具，聲音聽起來是個小女孩。

羅巧雯愣了一下，對方只是個孩子，居然是先關心別人。

「姐姐沒事，妳有被嚇到嗎？」她俯身輕拍小女孩的頭頂，指尖才剛碰觸，那些隱形的緣線便如迷霧中甦醒的蛇，瞬間纏住她的指節。那幾根線比空氣還輕，卻帶著微妙的顫動，下一秒又如幻影般消散於無形。她微微蹙眉，心中一瞬空白，卻感受不到任何惡意。

「沒事！我很勇敢！」說著小孩擺出了超人力霸王的姿勢，意義不明。

「那我走囉，掰掰。」簡短的道別，羅巧雯再次踏上旅程。

剛才那一撞猶如將命運之弦猛然撥亂，所有線條交織成一團無法解開的結。她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一邊安撫跳動的心，一邊試圖重新捕捉那條熟悉的線。她不知這混亂是否來自於自己的分心，或是命運本身就不願讓她太過順遂。

篩選過後，這次的緣線少了許多，震顫很強烈，已經非常近了，她終於再次定位到了母親的線，那是既熟悉又沉重的連結，如血管般深入骨髓。但讓她眉頭一皺的是──有另一條細細的緣線正悄然糾纏在那上頭，纏繞得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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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梓乃與那名男子倚在河邊的欄杆上，各自啃著手中的食物。

「味道沒什麼變。」男子細語。

「這個倒是變挺多的。」梓乃望者手中的炸鳥蛋「以前明明很好吃。」

「……怎麼樣？心情有變好嗎？」男子三兩下就把手中的烤玉米吃乾淨，稍微往她身旁湊近。

「你覺得呢？」梓乃眼神閃爍，瑟縮肩膀緊緊將臉朝向河面。

「沒有。」他莞爾一笑，模仿對方的動作瞪著河水拍打在石頭上的水花「妳更心煩意亂了吧。」

「……你是故意的對吧？」她看著手中吃了一半的鳥蛋串，任由醬料滴落「你明明知道這裡只會讓我陷入回憶。」

「……其實我只是希望妳能從『現在』抽離。」他的語氣輕得幾乎會被夜風吞沒「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

「就算是這樣……那我也不該跟你來。」說著，梓乃突然語帶哽咽「這裡……可是我們初次約會跟分手的地方啊……」

「我知道。」

「你不是對人妻沒興趣嗎？」她抬眼瞪他，眼神泛著濕氣，聲音卻帶刺「你這騙子。」

「我只是覺得這樣對妳我都好。」男子從口袋裡掏出了菸，熟練地點了起來。

梓乃楞著看他抽了一口。

「對於我會抽菸很驚訝嗎？」

「這……不……」

「突然覺得我很陌生嗎？」他偏頭，眼神掠過她臉上的妝痕與淚光。

「有一點……」

「這很怪對吧，只是一根菸，就讓人這麼疏離，明明我還是同一個人。」

「……」

「我不抽了。」說完他將菸與打火機拋入河中，彷彿將某段人生也一併葬進水底，那一瞬間，水面輕輕震盪，如他胸中未竟的餘燼。

「！？」

「與妳分手後的這麼多年，我學會了抽菸，還嘗試了刺青。」他拉開一直被袖子遮住的手臂，上面有個顯眼的圖騰「但不是什麼自暴自棄的原因，只不過是想改變自己看看而已，妳懂嗎？」

「……懂什麼？」

「我們人本來就是一直在改變，但本質是不變的，我還是我，而妳仍然是我心中的那個女孩，儘管妳現在哭得妝都花了。」他掏出手帕，伸手幫梓乃拭去眼淚。

「不要碰我……」儘管這麼說，她卻不閃不躲。

男子的眼神逐漸深情，但比起愛慕，更多的是悲傷「離婚吧。」

「蛤！？」

「這不是基於心理學的建議，而是我個人這麼希望。」

「你……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梓乃的聲音裹著倉皇與委屈，她下意識縮著肩膀，彷彿這樣就能把自己藏進過往不被打擾的時光裡「我可是已經快四十歲的老女人了啊，我還有個十歲的女兒，已經不是為戀愛煩惱的年紀了。」

「我可沒說要跟妳複合，我只說希望妳離婚。」男子露出狡獪的微笑。

梓乃一慌，鳥蛋整串從手中掉了下去，她氣得揍了男子一拳。

「哈哈哈──」男子直接被這舉動給逗笑，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後腦「妳完全沒變。」

他輕笑，語氣裡卻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惆悵，像在回憶裡抓住最後一點輪廓。

「把手拿開啦──」這次梓乃嘗試將他的手推開，但只是徒勞。

「夜市的攤位換了又換，鳥蛋的味道走了調，河堤重新鋪了石磚，我們的臉上多了皺紋。」男子長嘆一口氣，將視線移回潺潺水花。

梓乃擰眉，專心聽著這男人又要說些什麼。

「但這烤玉米還是老味道，人潮還是這麼吵，河水依然在流──」他語氣沉穩，像念著一首舊詩。

「你是在幫這夜市想廣告標語嗎？」梓乃忍不住吐槽他。

「讓我說完，我想說的是──我們雖然年紀不小了，雖然當年我們都有些脾氣，但心裡還是掛著當年的妳，就像這潺潺河水，從沒改變過方向。」他轉過頭，望著她的眼睛，眼底是多年的風霜與一瞬的真心「儘管我不後悔當年我們分手，但我也不願看妳陷入不幸，梓乃──」

「我不想聽。」

「梓乃，離婚吧，然後我跟妳一起回日本。」男子不顧她的喝止，兀自將話說完。

梓乃的腦袋嗡嗡作響，頭昏腦脹，不知該如何思考，理智上她很清楚究竟該怎麼做，但卻怎麼也無法開口，連轉頭看對方的臉都顯得困難。

男子微微傾身，伸手扶著她的臉頰讓彼此面對面，相聚僅有數公分，近得兩人呼出的熱氣都能在彼此的唇上結露。

他沒有親吻她，也沒有逼近得讓人無法拒絕，只是靜靜地維持這近得令人心慌的距離，像一幅懸在空氣中的畫，畫筆停在了最後一筆。他將所有主動權交付給她，不再說話，任由沉默慢慢發酵，如夜色般包圍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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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趕上啦！

回憶的內容應該會在下一回結束~

這段回憶超燒我的腦

沒有事先規劃好因果關係果然很危險啊

差點自己都圓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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