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版】魔型娜　緣物語 - 犇末篇-03

羅巧雯與兩名稻生長者踏進了漆黑的地下岩窟，入口旁的燭光映照了約莫雙人床大小的岩石地，以及看不清邊界的黑暗。年幼的她在搖曳的光影下顯得更為無助。

燭光在潮濕的岩壁上微微顫動，空氣裡瀰漫著冷石的氣味與微鹹的濕氣，讓呼吸都變得遲緩。羅巧雯握著婆婆的手，感覺那掌心的溫度在逐漸被黑暗奪走。

婆婆牽著羅巧雯往前走了幾步，直到隱約能見到一堵岩壁，上頭有個裂縫，似乎有什麼鑲在其中。

羅巧雯徐步接近，明明眼前一片漆黑，卻似乎能瞧見像是幾縷煙不斷被吸入裂縫裡般的景象，本想伸手碰觸，但在接近時那些煙卻像是有生命般地逃開。

仔細一看，那並不是煙，而是緣之線被急速吸入而造成的殘影。

「那是⋯⋯？」

羅巧雯一臉疑惑地看向婆婆，但她似乎並沒有看見這些，所以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羅巧雯只好自己找答案，她端詳著不斷流入的緣之線們，那些細如髮絲的光芒被拉扯、斷裂、吞沒，像無聲的悲鳴。裂縫的形狀在她眼裡逐漸清晰，起初不以為意，只當做是個不規則的岩石破邊，但隨著輪廓愈來愈鮮明，羅巧雯愈來愈感到不可思議，甚至是覺得有些可怕。

那裂縫看起來就像曾經有個人拱著腰被夾在岩石中間一般，姿態相當扭曲，那不是石壁的錯縫——而是一具被壓折的身影。想必當時死得相當悽慘。

「古時，這裡是在地面上。」婆婆閉上眼，往隨身包包裡伸手掏著什麼「經歷了一次毀滅性的大地震，這裡發生了劇烈的地質變化，剛好這位置有某個人牽著牛就這樣被夾住並包進了地底深處。」

「好可憐⋯⋯」

「後來有人陸續被託夢，請求把他挖出來，但因為實在是太深了，沒有人願意。」婆婆繼續說著「因為夾著死去相當地痛苦，他只好給出條件，他會說出預言，但必須把他挖出來。

「起初沒有人相信，但隨著預言命中的次數愈來愈高，大家都巴不得夢到他。

「這時他就再次提出要求，要想知道下一個預言，就必須往下挖九尺⋯⋯大約是一層樓高。」怕羅巧雯不明白這古早的度量單位，婆婆趕緊補充。

「但等挖完他早就死了吧。」

「嗯，當然，所以他才能託夢。」

羅巧雯驚覺剛剛自己問了一個有些愚蠢的問題，趕緊抿抿嘴裝沒事。

「痛苦死去的靈魂會一直痛苦，想解放自己的劇烈執念造就了這一切，他才獲得了預言的能力。

「而當人們挖到這裡時，看著這裂縫的輪廓，看不太出是什麼，但⋯⋯」婆婆總算從包包裡掏出了一雙拋棄式塑膠手套，花了點時間靠著燭光戴上，燭光在她的臉上映出一層疲倦的陰影，像是對那未知之物既敬且懼。她伸手探入裂縫，空氣頓時變得更冷。

三人屏氣凝神，靜靜等待將會發生的事。

「找到了。」婆婆聲音有些顫抖，她勉強地端出了一個有兩張學校書桌大小的銅盤，上面裝著一盤沙，以及一些破碎的石頭；那些石頭表面相當光滑，形狀也非常少見，不太像是自然的產物「他們拼湊了這些，拚成了一隻長著牛角卻擁有人類頭顱的牛。」

羅巧雯愣了一下，煞住本想摸石頭的手「這是人骨！？」

「是的，如果傳說沒錯的話，是的，但也混著牛骨。」

爺爺在婆婆雙手撐不住前，趕緊接過銅盤。

羅巧雯未平復驚嚇，轉頭看著仍然不斷流入裂縫的緣之線們「這並不是全部對吧？」

「是的，多數都已經消失，現在這裂縫的輪廓才是力量的寄宿體。」

「預言⋯⋯我的力量是來自這裡？」她像是發現新知般地揚起眉毛，對這裂縫產生了些許歸屬感。

「是的。」

「那⋯⋯這就是牛之首？」羅巧雯歪著頭看這裂縫，難以將這傳說與牛之首連結起來。

「不是的，這是【人面牛】。」婆婆掌心斜往裂縫的方向「是台灣的鄉野傳說之一，又被稱為【預言牛】，預言災厄尤其準確，但原本只是個迷信而已。」

「那⋯⋯【牛之首】在哪呢？」會困惑也是情有可原，畢竟跟一開始說的並不一樣。

婆婆搖搖頭，思索了一下便繼續開口「剛剛有提過，利用台灣的怪異與祂相互干涉，才達到了現在的結果。」

羅巧雯似懂非懂地將視線轉往漆黑之處。

婆婆重新接過銅盤，語氣放緩「【牛之首】是個曖昧的存在，沒有確切的形體與故事，卻有如妖魔的惡念匯聚，是純粹的恐懼之力，難以控制，因此我們決定給予祂個軀殼。」

羅巧雯抬起一邊的眉毛似乎聽懂了。

「台灣的怪異非常適合，尤其是【人面牛】，祂有牛的形象、故事與傳說，甚至成因中還間接地包含了【地牛】這要素，所以我們決定同時將祂稱為【牛之首】。」說著，便將銅盤放了回去「一尊可控的渾沌預言之力便誕生了，這都是多虧【稻生】的幫助。」

婆婆雙手一拍，似乎表示故事說完了。

「沒有形象的⋯⋯怪異嗎？」羅巧雯再次看著裂縫的輪廓，試著拼湊祂的模樣。

在那刻，她隱約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回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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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闊的純白空間，傳來了無法明確聽清來自哪個方向的聲音，那聲音低沉渾厚又溫柔。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他再問了一次。

羅巧雯停下了抽噎，擰眉思索，沒有打算理會這個問句，只想知道對方究竟是誰，在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之餘，開始對自身近乎赤裸而感到羞恥。

「不要過來⋯⋯」她眼神遊走，卻絲毫捕捉不到對方的人影，隱隱擔心是來自看不見的後方。

「我在這。」

眼前的純白空間突然像是有片塑膠膜般，一張人臉的輪廓被擠壓了出來，對方彷彿想衝破這層膜，但只是撐開了幾下，這膜突然就像廢紙一樣被揉成一團，墜落的過程卻成了一個人型。

「妳好。」這人身穿深色西裝，體態緊實，俐落的髮型襯托了他成熟又俊俏的臉蛋，少許的皺紋反成了他魅力的催化劑。

羅巧雯見過他，上次見到是在約七年前，他與母親並肩倚在河岸旁的圍欄，兩人看起來無比親密，就在跟蹤母親到夜市的那天，也是母親葬身火海的那一天。

「妳就是梓乃的女兒羅巧雯對吧？」他抬手轉轉，本掛住羅巧雯的緣之線逐一鬆綁。

男子紳士地脫下西裝外套，披在羅巧雯的肩上。

「你⋯⋯」

「我知道妳見過我，那天的回憶想必很難讓妳忘記吧，抱歉。」他的表情似憂似苦，眼神滿是歉疚「妳我都盡力了。」

「你是誰？」

「⋯⋯我叫江辰，如果妳是想知道我的名字的話。」

「你不是。」羅巧雯的眼神充滿敵意，藏在身後的手指不自覺地繞著緣之線轉，隨時準備做出應對「我調查過他，那天之後他一厥不振，早已離開了台灣，現在應該在日本某處買醉。」

「也許那就是我？」自稱江辰的男子聳了一下肩膀，表情沒什麼變化。

羅巧雯揪緊外套，並嘗試讓緣之線將自己裸露的部分覆蓋得更密集「他身上才沒有能來到這裡的力量，他的緣之線也不在這裡。」

他耳朵動了一下「嗯，妳說的對。」

居然承認得挺乾脆的。

「我確實不是他本人。」男子晃了晃腦袋「但我可以是他，也可以不是。」他摸了摸鼻子「我是無所不在的力量，我同時存在於所有人之中，我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但不能代表任何一個人，也沒有人可以代表我，我知曉一切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羅巧雯並未受到他那虛華的自我介紹影響，雙手抱胸盯著他，眼神依然警戒又厭世「你就是牛之首？」

「那只是構成我的其中一個部分。」男子側過身，將視線轉向遠方的緣之巨木「【牛之首】、【人面牛】、【地牛】，各自難以成型的力量構築起來，誕生了我這個偽神，也許可以叫我──犇？」

「⋯⋯」

「犇，三個牛組成的漢字，就跟──」

「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羅巧雯覺得有些尷尬，也轉向巨木的方向，藉機擦拭臉上殘留的淚水。

「嗯，犇，很適合吧？這也是我選擇江辰的形象現身的原因。」

「⋯⋯為什麼？」

「有牛的要素能讓我更好的契合形象。」

「所以說為什麼？他屬牛嗎？」

犇露出苦笑，有些自嘲地指著自己「牛頭人，知道嗎？」

「蛤？」

見她絲毫不明白話中之意，犇雙手一攤，往前一靠倚在緣之線織成的圍欄上「是，他屬牛。」

羅巧雯聽得出對方是放棄解釋，但也不想追問，畢竟時機不對，況且貌似也不是什麼重要的話題。

「所以妳為何要說對不起呢？還哭得唏哩嘩啦的。」犇將話題拉回了剛登場的那句話。

一聽，剛剛的羞恥感又席捲而來，羅巧雯縮起肩膀跟著靠上了圍欄「你不是全知的偽神嗎？我不想說。」

「我終究是偽神，能知道的還是有極限，而極限就在今天。」他抬起手指，指尖沿著空中緣之巨木的輪廓滑動「末法之日。」

「就是今天？所以我果然失敗了吧。」

「這還未必，在此刻的因果未擲下骰子之前，所有的緣之線都混亂不可知。」犇的手指緩緩歪斜，跟著坍塌的巨木一角一起墜下「所以告訴我吧，對不起的理由。」

「⋯⋯這還需要說嗎？我脫離了緣之線的安排，導致了這一切，死了上百⋯⋯不，也許死了上千上萬上千萬人，這是我心存愧疚還都遠不足以得到原諒的事，崩潰⋯⋯是很正常的吧。」

犇點點頭，以拇指撐著自己的下巴「嗯哼，我知道了。」

「⋯⋯就這樣？」羅巧雯有些不可置信地轉頭看著他。

「怎麼？妳期望我對妳說教嗎？」犇用掌心摸了摸圍欄表面，彷彿這圍欄是木製品「所以妳希望我狠狠地罵妳，讓妳振作？」

「不⋯⋯不是。」

「也許我該跟妳說，妳做得很好，妳努力了好幾年，足夠辛苦了，只不過犯了一個錯，而這個錯剛好毀滅了世界罷了，這樣妳心情會比較舒坦？」

「⋯⋯」

犇看著羅巧雯六神無主的視線，深深嘆了一口氣「我相信命運自有定數。」

「哼？」

「命運，我說的是命運，不是緣。」犇再強調了一次，他知道這兩詞區別的意義對彼此有多麼重大「有些事無論我們怎麼努力，該發生的終究會發生。」

「你⋯⋯這是在安慰我？」

「隨妳怎麼想，但能改變的事還是有的。」犇皺起眉，挺直身子，抬起左手到羅巧雯的身旁，手心向上，手掌微微敞開「如果妳真的感到抱歉，就試著挽救它吧。」

「事情都發生了，緣之線也沒有給我任何指示⋯⋯」

「但它也沒有阻止妳，對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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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住我，妳將會有彌補過錯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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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的眼神誠懇，以江辰深邃又成熟的目光相當有說服力，選他來做為臨時的形象確實是一時之選。

羅巧雯盯著那支靜靜等待的掌心，心臟跳得厲害。

「會⋯⋯會發生什麼？」

「講了就犯規了。」他莞爾。

「我能阻止末法之日的到來？能、能停下這場災難？」

這次犇不再開口，只是抿起嘴表示自己不會再透漏更多。

羅巧雯心中有股熱流在躁動，她知道這就是唯一的機會了，儘管這一牽，也許自己將會被開腸破肚，或是世界將會重鑄，或是只是謊言、黃粱一夢，但如果什麼都不做，不會有任何改變。

西裝外套款款落下，她慎重地伸出右手，顫抖著握住了犇。

「拜託了。」雙眼緊閉，靜待不知何時會發生的巨變。

犇乾笑了幾聲「不需要這麼害怕。」手掌故意緊握了幾下，令羅巧雯不自覺地睜眼。

張開眼的瞬間，犇不見了。

「咦？」掌心徒留空虛，寒冷的溫度漸漸暈開。

正當覺得自己似乎被騙的時候，忽地，無數緣之線往羅巧雯的手裡收束，來自四面八方的線互相編織，連纏繞在身上的緣之線也散了開來，全數往掌心匯聚。緣之線們逐漸編織出了一串約半個指甲寬的紅色棉繩，不斷地往前延伸，在無邊的白空中拉出一道唯一的軌跡，如命運的針線縫合破碎的世界。

過程中拉拉扯扯令羅巧雯的手不斷震顫，但她卻鬆不開手，只能緊緊握著棉繩末端發麻。

棉繩還再向前延伸，似是沒有盡頭，這讓羅巧雯好奇到底另一端會是什麼？會是哪裡？她試探性地往前走，棉繩也沒有因此鬆動下垂，反而縮短了長度。見狀，她稍微加快了步伐，同時低頭望著手中的棉繩，她認出來了，這是她自己編織的手環。

雖然長度不同，但這編織的方式、色彩組合、那微微起伏的結，無疑是早在幾個月前送出的手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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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早已送給家威的手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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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另一端想必就是──

棉繩忽然收緊，猶如捲尺般急速收縮，另一端有個黑影被扯動而高速逼近。

「咦！？」

「──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家威的身影被拖曳著破空而來，像溺水一樣不斷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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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迎面撞在了一起，緣線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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