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8年8月底,夏末,瑞典王國駐倫敦大使館。
在大使館的會客室內,一位中年男性不安地將手擱放在書桌上的公事包,他緊張焦慮地站起身,注視著背對他的瑞典大使洛凡蒂納男爵。「閣下,瑞典會承認這位徐朝公主嗎?」
大使館的僕人端上微微飄著白煙的熱紅茶,奉上一小盤馬卡龍,悄無聲息退了出去,關上會客廳的大門。
洛凡蒂納男爵背著手,滿意地打量著會客廳牆面上的全版世界地圖。「為什麼不呢?承認、交好、奉承這位徐朝公主,對大使館是再輕鬆不過的事務。」他自滿地握著手。他的目光注視著地圖上的紅點,巴黎。「討好權貴是外交官的本能。巴黎、維也納、倫敦,匯聚了太多權貴。再多一位公主,也無傷大雅。」
「楊森,你不是瑞典東印度公司的雇員嗎?」洛凡蒂納男爵轉過身來,注視著名為楊森的中年男人。「瑞典大使館討好這位徐朝公主,對東印度公司在亞洲的利益有利。」
「毫無疑問,閣下,您的決策對東印度公司在遠東貿易有利。我們只擔心……英國是否會為因此對瑞典不滿,影響東印度公司運作。」楊森故作憂慮地歎息,從公事包內抽出一份報紙。
「倫敦能有什麼不滿?只要拿破崙健在一日,倫敦與斯德哥爾摩便一日共享核心利益。英國向來自豪於她的孤單,然而英國依然需要盟友。她剛得罪丹麥-挪威,她需要瑞典。況且,即使親密如葡萄牙,不照樣在瑪嘎爾尼使團訪華時,吩咐傳教士盡可能刁難瑪嘎爾尼嗎?」洛凡蒂納男爵自信地微笑著。「歐洲歸歐洲,亞洲歸亞洲。」
洛凡蒂納男爵慢慢踱步至窗邊,俯瞰著窗外的市景,馬車、行人來去匆匆。倫敦今日一如既往陰雲密佈,黑灰色的煤灰隨著綿密的雨絲落了下來。路上行人,看他們的衣著,若衣著稱得上乾淨整潔,男女手裡拿著傘,匆忙而過。倫敦,這座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手上連傘也無的男女的,雨絲夾帶著煤灰,落在他們臉上,彷彿一絲絲地吞噬了他們臉上的青春與生命。洛凡蒂納男爵面帶微笑,「楊森先生,你說這些人一日奔波勞累,手裡拿到多少先令?」
楊森一愣,走向窗前,推開海藍絨布窗簾,跟著男爵從泛著黑灰色水漬的窗戶往下眺望倫敦街景,「可能五六先令,不會超過一英鎊。」
洛凡蒂納男爵嗤笑一聲,「是,沒錯。在倫敦這座最繁華的城市,這些工人每日最多一英鎊?回到他們逼仄的租屋處,與他們的妻子有著一堆小崽子。這些小崽子說不定只有一半能活到四十歲。」他撥弄著手上的戒指,「你帶了報紙嗎?楊森先生?」
楊森立刻頷首,他展開手中報紙時微微蹙眉,發覺報紙的油墨因為被倫敦潮濕的霧氣化開,弄髒了他的潔白的袖口。
無論如何,楊森依然展開報紙朗讀:「《敘事者報》,8月29日晨報。......兩位陛下召見東方公主,公主與我們國王的女兒展開親切會談。據王室知情人士透露,國王陛下當前並不排斥承認這位東方公主,事實上國王陛下以一位真正紳士應有的風儀招待了這位年輕的貴婦……該王室知情人士表明,大多數王室成員對這位東方公主保持沉默,他們仍在持續關注這位貴婦……在眾多王子與公主中,我們最年幼也是最嬌弱的阿蜜利亞公主殿下已經明確表明,她願意大力支持這樁婚姻......」
洛凡蒂納男爵興致盎然地開口,他撥動著手上的戒指,鮮紅的寶石在手中轉動。他轉過頭來,伸手摸了一下下顎的短鬚,打斷了楊森的朗誦。「你可曾閱讀過拉伯雷的《巨人傳》或者史威福特的《格列佛遊記》?任何有關巨人的文學作品?」
楊森驚愣地開口,「當然,閣下。我兩本都讀完了。」
「無論是作者想要如何表達什麼樣的思想,有一點總是共通的,巨人總是力大無窮,能輕易地帶來毀滅。不過,巨人總是遲緩。倫敦就是這樣一位巨人,在倫敦做出反應之前,瑞典能搶先做出反應。我知道斯德哥爾摩需要時間思考,國王陛下需要時間斟酌,然而大使館可以在國王陛下裁決之前做出權限範圍的外交操作。」洛凡蒂納男爵沒有理會牆上巨大的世界地圖,從窗戶旁的書架上,抽出一卷世界地圖,走了過來,展開於楊森桌前。
「報紙頭條不是還沒讀完嗎?」洛凡蒂納男爵抬起頭轉向楊森先生。
楊森慌張地抬起頭,「是。閣下。」
「《敘事者報》......截至目前為止,目前並未有可靠消息證明這位東方公主從東方攜帶了多少嫁妝進入英國,據王室知情人士透露,連新郎,賀德勒斯伯爵,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新娘獲得了多少嫁妝..。新郎唯一知道的是一筆一次性的豐厚嫁妝,我們等外人只知道在倫敦港停泊的那艘大型船艦及行李屬於公主的嫁妝……公主真正關鍵的嫁妝已經全部運送往約克郡港口赫爾……倫敦對於這位公主實在所知寥寥。王室知情人士指出,徐朝協調葡萄牙,由葡萄牙支付屬於公主的年金,具體細節是外交部機密,他拒絕透露。本報合理猜測,公主攜帶的嫁妝很有可能勝過約克公爵夫人普魯士的弗雷德莉卡殿下。普魯士對於自己的女兒稱不上友善……」
「這不就是我們所想要的?」洛凡蒂納男爵滿意地微笑,站起身來,手指順著地圖上的斯德哥爾摩出發,穿過日德蘭海峽、英吉利海峽,順著非洲大陸繞過好望角,略過印度、印度震旦半島,最後從麻六甲海峽一路往北,落在澳門。「財富。」
「閣下,您能否更具體說明?我知道由我們瑞典東印度公司為公主運送部分嫁妝,的確豐厚。光那數千匹絲綢與布料,粗估至少一萬至兩萬英鎊。」楊森一頭霧水地放下報紙。
「意味著我們應該討好這位公主。當前的世界,由徐朝、印度、鄂圖曼、波斯這些東方國家驅動整個世界的財富。印度如今已落到英國人手中,只剩下徐朝、鄂圖曼、波斯。過往我們費盡心機,為了爭奪在徐朝的利益,連廣州港的代理商都必須仔細攏絡。如今有一位徐朝宮廷貴婦出現在我們眼前,況且是皇帝孫女、先太子嫡女這樣的核心人物。哪怕這位公主缺乏權勢,就憑她的身份,就值得我們討好。」洛凡蒂納男爵狡猾地微笑。
「您說的是,閣下。」楊森恍然大悟,站起身來深深鞠躬。「瑞典東印度公司聽憑您的差遣。」
For Penana
倫敦,賀德勒斯公館。
男僕湯姆.希金斯行走於走廊上,他只是一位初級男僕,負責為廚房在餐桌送餐。他走過走廊時,逕直撞上了羅伯特的貼身男僕亞德里安.海明威。
亞德里安.海明威不滿地伸手撣了撣肩膀,瞪了眼慌張的湯姆.希金斯,「看路,小子。」
湯姆.希金斯不安地鞠躬道歉,「我只是分心了!不是故意走路撞上你,海明威。」
亞德里安.海明威順這湯姆.希金斯的視線看過去,在賀德勒斯公館的中庭中,一排穿著絲綢長裙、披著羊毛披肩的徐朝仕女典雅地從中庭走過,她們的裙襬彷彿春日的花卉盛開於中庭的鵝卵石鋪面。她們儀態嫻雅,巧笑倩兮。
亞德里安.海明威沒好氣地伸手拍了一下湯姆.希金斯的腦袋,「小子,你作夢!勳爵自己尚未與殿下成婚,輪到你來追求殿下的侍女。」
湯姆.希金斯訕笑,「可她們真得很美啊!」
亞德里安.海明威才不信他,他上下打量了湯姆.希金斯,臉色滿是不信任。「不要以為我跟勳爵剛回國,你就能蒙騙我。我昨天到廚房,才聽廚娘包格太太說了,你在追求廚房女傭安娜。」
湯姆.希金斯訕笑,眼神默默地盯著走廊的磁磚。
亞德里安.海明威不管他,瞪了他一眼,繞過湯姆.希金斯,敲門走入會客廳,為羅伯特送上剛收到的信件。
「喬治剛剛來信了。」在會客廳中,夏洛特夫人站起身來,將一張信紙遞給羅伯特,「喬治他強烈建議你去請託國王,讓國王下詔,允許你使用溫莎城堡舉辦婚禮。羅伯特,他說這樣對你的未來有利。」
夏洛特夫人話鋒一轉,「威爾斯親王殿下聲稱,無論是溫莎城堡,或者是霍恩比城堡,他皆會如期出席。喬治和貝特福特公爵不只一次聽見殿下如此聲稱。」
眾人都在賀德勒斯公館的會客廳,羅伯特、陸韶、海蓮娜夫人、夏洛特夫人聚在一起。
座位安排出現了微妙的變化,眾人樂觀其成的那種變化。陸韶和羅伯特坐在同一張沙發上,中間隔了一個人的空間。夏洛特夫人和海蓮娜夫人則坐在不遠處的單人扶手椅上。
羅伯特接過夏洛特夫人手中的信紙。夏洛特夫人完全沒說錯。
羅伯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頭招來男僕,「亞德里安,能麻煩你幫我把積累的信件一次拿來嗎?」
「如您所願,勛爵。」亞德里安低頭離席,從會客室的書櫃裡拿出一疊數英吋厚的信件,遞到羅伯特手上。
羅伯特謝過亞德里安,一份份地展示信件。「看,拉特蘭公爵、聖奧爾本斯公爵、韋斯里侯爵、諾福克公爵......,彷彿現在每個英國男人都默認我不知曉該如何舉辦一場婚禮。」他將信件全部扔在茶几上,不悅地靠坐在沙發。「我一直想把婚禮辦在霍恩比城堡,但自從瑪麗公主殿下出言關注後,我收到了大量的信件。大家似乎對這件事情充滿了談論的興致。」羅伯特面無表情,語氣略微低沉。「溫莎城堡一直很受到青睞。」
海蓮娜夫人不忍心看到兒子失望,轉移了話題,「羅伯,我聽人說。你還沒準備給殿下的冠冕和婚服?」
羅伯特轉過頭來,神色語態都頗為認真,「我昨天已經通知了傑拉德,他們說明天會派人過來。」希望傑拉德不要讓他失望。羅伯特心想。他不認為他們能比肩陸韶的皇室珠寶,希望不要落差太多。
「那就再好不過。」夏洛特夫人由衷地欣喜。她轉頭看向陸韶,「殿下,請問我能否知道您在看什麼?」
「我的隨從在他們出發前往赫爾前,提交了一份報告。他們評估了我的嫁妝在運送過程中受損的情形。」陸韶微微蹙眉,「損耗率比我想像中的低,但真的發生了還是讓我感到不快。」
「我可以聯繫為妳聯繫工匠,也許那些物品並不是完全損毀。」羅伯特輕輕拍了一下陸韶的手。
「不要緊,只是一些布料。」陸韶語氣轉為恬淡平靜,從容放下手中的信紙,「等那些受損的布料運回倫敦後,我再請陳夫人去驗看一下這些布料的概況。有些需要銷毀,有些可以折價賣給布料商人。我們可以暫時放下這些掃興的話題了,我讓我的侍女準備了一些宮廷點心,不知道是否適合你們的胃口。」
「您的恩典,殿下。」夏洛特夫人和海蓮娜夫人搖了搖扇子,對看了一眼,笑著回答。海蓮娜夫人知曉陸韶的侍女這幾天開始使用廚房,她也同樣對此期待。
房間的大門打開,陸韶的六名侍女手捧著點心盤,魚貫而入。她們美麗的面容神態安詳,舉止優雅輕柔,在走動之間,粉色絲綢的裙襬在她們的動作間飄動,織錦飄帶纏繞在她們的手臂間,帶動銀流蘇晃蕩的清脆聲響,像是西風一樣帶來春天。她們每個人都彷彿遙遠東方的飛天神女。舉止輕柔、無聲地將一盤盤點心、茶水放在四人面前,又悄無聲息地退下,靜悄悄地站在角落。
亞德里安.海明威看了眼這些侍女,沉默地低下頭。這些侍女雖然美麗,但她們不是他能追求的對象,他未有富有的親戚得以讓他繼承遺產。這些侍女身上穿著絲綢,手臂間挽著絲綢飄帶,頭髮上簪著銀流蘇,幾乎是某些小鄉紳家中女兒的樣貌。
夏洛特夫人跟海蓮娜夫人這是第一次明顯意識到中國宮廷與英國貴族的不同。上菜的是侍女,而非男僕。這些侍女明顯受過嚴謹的禮儀規矩訓練,像是綻放在宮廷中柔美的玫瑰,毫不遜色於他們家中的男僕。
在青藍色的瓷器盤子上,一枚枚黃金磚堆疊成塔,一枚枚鑲嵌著核桃的紅色長磚。同色的、如天鵝一樣頸項優美的茶壺中飄著杏仁與玫瑰的香氣。
之前陪著陸韶覲見的英國女僕瑪姬也在此時出場,她穿著英國式的女僕服裝,領著一位廚房女僕捧著一個銀盆進來。瑪姬拿出袖中的手帕,沾了沾銀盆中的水,轉身屈膝低頭,「殿下,請淨手。」
陸韶拾起手帕,她敏銳地意識到羅伯特的眼神瞬間分心,他直愣愣地盯著陸韶潔白如玉的手腕,她的手腕上圓潤有光的紫玉鐲在日光下熠熠生輝。陸韶擦完手,順手將手帕投入銀盆,狀如無意地抬起頭來,恰巧看見羅伯特不自然地眼神飄移。
瑪姬幫著那位廚房女僕端著銀盆退下時,陸韶微微一笑,故意看向羅伯特,有些疑惑,「你有點緊張?我相信你已經品嘗過了,也許還能試試看他們在英國的手藝有沒有變差。有些材料在徐朝和在英國可能有兩張不同的面孔。
For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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