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羅吉爾公司法務發過來的合同文本，前面的備註已經是“修訂版14”，時巍嶼皺緊了眉。原本打算在短時間內就把這個合同談下來，緊接著就投入合作，誰也沒料到對方會在簽約的前一個晚上變卦，現在整個條款都要推倒重來。
盈利與否且放一邊，讓時巍嶼疑惑的是，他們為什麼非要把仿生人的圖靈測試階段放到國內來不可呢？
他讓法務部先歸納整理出這次對方變更的主要內容，做成一份比對分析的導圖之後再來跟他彙報。
跨國合作合同，總則附則還有保密協議附件，頭尾加起來上百頁，他可沒工夫一條一條地看。
時巍嶼把指令發出去，就緩緩靠向椅背，拾起旁邊秘書方識君給他沖的掛耳咖啡，輕輕抿了一口。這羅吉爾公司瑣碎，時巍嶼還是很看好這次合作的。
畢竟人工智慧這塊，不得不承認北美的技術總是高出國內些許，尤其是在人形智能體這方面。他看過小樣，羅吉爾公司產出的家政仿生人都已經可以承擔月嫂這種精細活兒了。他們公司研發團隊所用的材料也是特殊專利產品，沒有普通機械臂剛硬冰冷的鋼材，而是使用特殊材質令他們的骨架更偏向人骨，表皮也更加柔軟逼真，不容易發生用戶碰傷等事故。是致力於研發出完全融入人類社會的仿生人。
這類科技產品在北美地區發行了幾年了，技術上已經趨於成熟。
如果能夠把這些仿生人引入國內，賺一筆錢是必然的，或許還能推動國內人工智慧的研發進展也未可知。時巍嶼心想，嬴聯科技的工程師們故步自封太久，是時候給點視覺衝擊來抽醒他們了。
正盤算著，忽然一封郵件送入他手機。是他黑金信用卡副卡的消費記錄，今天一次性支出花費了二十來萬。
時巍嶼一怔，記得現在正是滬明市中央美院的期末考試季，時南奚怎麼還有空去購物？
這孩子雖然得利於家族天賦，再加上那九年在美國他藝術家父親身邊耳濡目染的優勢，回回都是學校裏拔尖的那一茬，可是也不能托大，考試季跑去逛街這可是原則性問題！郎昕州是怎麼看著他的！時巍嶼忍不住，給郎昕州打了個電話。
郎昕州白挨一頓罵。放下手機整個太陽穴都漲疼。
時巍嶼甚少這樣嚴厲地同他講話，除非事涉時南奚。不過時先生也請講點道理，他作為時南奚的執事怎麼可能放任小少爺不復習跑出去玩呢！
這時南奚，長本事了，看似柔弱不能自理轉眼居然就能背著他狂購！重點是時巍嶼又不舍得卡他的金額上限，自己把弟弟寵得沒邊兒，現在來找郎昕州麻煩。
他不敢怠慢，掛了電話就上樓來看看時南奚到底在幹什麼，悶在屋裏一聲不響就唰唰地花掉二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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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裏帶著氣，敲了敲門，也沒等時南奚說請進就擰開門把走了進來。
時南奚正背對著門坐在工作臺前，聽到動靜嚇了一跳，手裏一團黏糊糊的東西掉了下來，他回過頭看著郎昕州。這還不是最嚇人的，主要是他桌子上的一顆人頭也跟著回過頭來，並且開口打了個招呼。
“郎管家，上午好。”
“我去！”
郎昕州完全沒做好心理準備，直拉著時南奚往後彈了兩步，閃身擋在少爺跟前，警覺地盯著桌子。
他沒得允許就擅自開門，時南奚本來有些不高興的，看他這反應倒是笑了出來：“郎昕州，你幹什麼？”
郎昕州仔細看了看，才認出來這顆頭貌似是上周時南奚過生日時，他陪著去電子垃圾城撿回的那只仿生人。
他的頭是可拆卸的，被時南奚，不，也可能是它自己給取了下來，擱在工作臺上供時南奚拿來糊矽膠練手；沒頭的身子在房間裏頭百無聊賴地漫步，時而坐下時而站起時而還走到某個角落饒有興致地觀察，抬起手去摸並不存在的下巴。
這場景，饒是特種兵退伍的郎昕州也覺得一眼驚悚。
“這東西怎麼在你房間裏？”郎昕州有些冒火。上周他忙完時南奚生日的諸事之後回到房間，發現那臺仿生人已經不見了，他調出監控搜尋也沒找到。誰知竟然不聲不響的跑時南奚這裏來！那麼，要麼是這臺仿生人已經智能到可以完美避開監控，要麼是時南奚偷偷幫他越獄了。
目前看來，時南奚沒這能耐。因此郎昕州心中的惱火又轉為不安，說：“南奚，把它給我。這東西你不能玩。”
時南奚面色沉了下來：“我在做練習。”
“他可不是你平時拿來練手的模型，很危險。聽話，交給我！”
他話未說完，桌子上洛爾的腦袋登時憂慮地看向時南奚：“南奚，我不走。”
郎昕州心下微微一驚。面前這臺仿生人可以聽懂他們對話，而且，他和其他仿生人只知道聽指令不同，他居然懂得插話，還能準確表達自己的意圖。最重要的是，他審時度勢，知道這時候應該向誰求救。這是他在國防科技苑研究所這麼些年，根本不曾見過的情況。
這仿生人太聰明了！郎昕州本能地升起一絲戒備。
“南奚，你不能留它在屋裏。它逃避了我的檢查，現在性能很不確定……”
“那你現在來檢查。”時南奚放下手裏的矽膠土，做了個請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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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人頭轉了180度過來，他臉上被糊了坑坑窪窪的膠，還沒刮平，呈半張臉有肉半張臉金屬骨骼的狀態。
這是郎昕州進入房間以來，兩人第一次正經地對視。
“這是……水溶性矽膠？”郎昕州認出來了。
仿生人凝視他片刻，冰藍色電子眼深處微微閃爍，似乎讀取某種資訊，隨後，他扯動面部基底，風度翩翩地微笑：“郎管家，南奚今日支出23.13萬元，用以購買水溶矽膠、纖維毛髮、仿真血等材料，將被用於下星期的人體模型考試。請您轉告時先生不必擔心，他並沒有出現被詐騙、進傳銷、吸毒等危險情形。”
他這一張未完成的臉笑起來挺醜的。讓郎昕州想到加勒比海盜裏頭半腐爛的船員。
只不過，他居然能通過掃一眼郎昕州的面龐，根據微表情和空氣中浮動的人類無法感知的體表溫度變化就精准地判斷出自己的來意，郎昕州心下更是駭然，忍不住暗暗捏緊了拳。
“郎管家，您瞳孔縮緊，眉宇神經緊張，肌肉充血呈戰備狀態。如果是我剛才的言行令您感到不安，洛爾致以誠摯的歉意。”
洛爾嘴上道著歉，卻微微抬起電子眼，他的眼睛本就是冷色調，從眼瞼下看過來，卻帶了些許得意和挑釁味。郎昕州暗暗咬緊了牙關，不由得抬起手，幾乎就要一掌劈碎這顆聰明到該死的頭顱。
“嘖，夠了。”時南奚抓住了他的手，適時打斷這微妙的劍拔弩張。
“少見多怪。”時南奚說：“仿生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在北美就跟智能手機一樣普及，那邊家家戶戶幾乎都有這樣一臺仿生人。它們會做家務，會陪人說話，和洛爾一樣的！而且，都跟主人住在一起，也沒見有什麼不好的事情。郎昕州，我哥讓你來看著我，你也來過了，洛爾的安全性你也見到了。現在我要復習，請你出去。”
“南奚……”郎昕州按著他肩膀。以他身經百戰的嗅覺，他對於隱隱約約的危機感知力比普通人強。本能地，洛爾讓他感覺到不安全。
具體為什麼，他也說不上來。
他自然知道，以後仿生人融入人類社區是大勢所趨，他也明白時南奚說得沒錯，美國加拿大那邊已經掀起了一股“仿生人熱”，這種家政仿生人都快成為家庭標配。自己這麼大反應，確實像是上世紀蒸汽革命之後閉關鎖國的清人頭一回見火車那般大驚小怪。
可是這個洛爾……他總覺得與一般的仿生人不同。
“南奚，要不，我留在這兒陪你復習吧！”郎昕州緩下語氣，拉著時南奚的手，哄孩子似的。
時南奚嗤笑：“不要。你待在旁邊我沒靈感。”
“那我讓劉媽在陽臺給你撐一把陽傘，你到外面去透透氣。”
時南奚抽出了手，“我新買的這些材料特殊，風乾之前不能被陽光直射。好了你別耽誤我時間！”
郎昕州還待說什麼，洛爾再次開口，聲音簡練乾淨。
“南奚說得很明白了，他並不想去。我想郎管家應該不會強行違背自己雇主的意願的，對嗎？”
郎昕州說：“仿生人，沒有人在跟你說話。”
“但南奚授權我加入他的領域。‘領域’的範圍應當包括交談，自然，也包括與他的貼身執事交談。”洛爾扯了扯嘴角。
最終郎昕州被時南奚生拉硬拽地推出門去，他沒來得及說一句話，身後的門就關上了。
看著那扇巴洛克風的雕花木門，郎昕州佇立良久。猶豫了一陣，他撥通了時巍嶼的貼身秘書，他之前部隊戰友，資訊聯的退伍兵方識君的電話。
聽筒裏傳來一陣低柔磁性的禦姐音，聲音不大，卻有著隱約的氣場。
“喂，方姐！”郎昕州聽到前輩的聲音，先松了口氣：“……最近好麼？”
“臭小子，有話就說。”方識君沒理會他心不在焉的寒暄，笑罵。
郎昕州習慣了她幹練直爽的做事風格，因此單刀直入：“我想請你幫我調查一下最近國內進口的仿生人。”
“你查這個做什麼？”
“時南奚小少爺，前一陣撿回了一只仿生人。我覺得不太妥當。”
方識君捂著聽筒回頭看了一眼，玻璃會議室內，時巍嶼正在與法務部複盤這段時間的簽約磋商。
她歎了口氣：“你既然覺得那東西不安全，直接把它從小少爺身邊弄走不就好了。”
“說得容易！”郎昕州搖頭：“現在南奚對那東西喜歡得很，恨不能睡覺都抱著。而且，他最近在拿那個仿生人做練習，在它臉上捏模，還要交上去當考試作業。我要是擅自丟掉，別說少爺了，時先生回來就得拔出他的左輪給我兩邊太陽穴來一槍。”
方識君嗤笑：“我說你和時先生兩個也真是夠了，又想管又想寵，自己下不去手就把壞人推給別人來當！憑什麼找我幫你啊，我也是看著奚奚長大的。”
“姐，你就別逗我了。”
“好啦。”方識君說：“仿生人我會去幫你查。目前國內還沒大面積推廣，能從正規管道購買的也就那幾個買家，不難排查。”
“買家是銘豐商場，你可以直接問那兒的經理。我只想知道這臺仿生人的廠商是哪里，圖靈測試等級多少，以及會不會有潛在危險性。”
有以前資訊部的技術人員幫忙，郎昕州稍稍放心。想了想，他又說：“那，這事兒，你回頭告訴時先生一聲。”
畢竟，銘豐商場的幕後大股東是羅明楓，時巍嶼時南奚的舅舅。如果時巍嶼知道，他或許可以直接去向羅明楓打聽。只是國內有嚴格規定，軍政人員不得從商持股，因此這件事情除了親密的家人之外旁人並不知曉，他就沒有直接請方識君代勞。
方識君卻說：“罷了，緩緩吧。他最近可夠煩的了。”她看到玻璃會議室裏，時巍嶼已經寫了滿滿一整牆的字，說：“暫時沒必要去擾亂他，我們先查。我覺得，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仿生人在出廠時，都會被強行植入‘三大定律’，那可比法律還鐵，他不會傷害時南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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