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昭遙 - 第二十九篇-《奔走三夜》

　　吃食又被退回了。那房裡的人依舊無聲。

府中人皆以為少爺臥病不起、心灰意冷，殊不知，他連夜翻牆出府時，那一身墨衣下，裹著的仍是當日未換的白裳喜服。那抹朱紅早已被風雨洗淡，卻還殘著昭霆手縫的針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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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皆以為，他不過是朴家那位溫順無爭的次公子，自幼身嬌體貴，於政務軍機一概懶理。那年神策圖密囑朴家之時，他尚年幼，連議事堂都不曾踏進，旁人自然斷定——他什麼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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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事實並非如此。

他還記得，那個比他年長五歲的哥哥，自幼多病，常年臥榻，連冬日祭祖都無法久立。那年初雪，兄長與他共坐於廊下，雙膝蓋著同一條氈毯，茶水熱氣氤氳中，哥哥笑得溫和：

「你若將來還這般耽於詩冊音律，那朴家恐怕就沒了指望。」

「你比我聰慧，也比我能靜心。雲遙，你才是朴家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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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在他心底埋了十數年。

自兄長病逝後，他便再無撒嬌任性之念。他知道，自己不能只是個逍遙快樂的次公子，他肩上擔著的，是整個朴家往後的清白與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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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邊昭霆被困，滿京師風聲鶴唳，連神策圖之說亦被牽扯其中，他更不能坐視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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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露重，朴府宗堂外燈籠未明，值守的家丁因風寒而打著哈欠。

雲遙換上一身舊僕衣裳，戴笠覆面，自後廊繞入。

這並非他第一次來此，幾年前他便已熟記宗堂石櫃的機關與文冊陳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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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堂前屏風後小憩片刻，確定值守人皆換哨後，便趁隙推開側門。

塵封的石櫃仍嵌於壁內，只是封痕上新蠟已裂，石邊留有微不可察的刮痕。

他手指輕探，果不其然，石櫃鎖機已有被開過的痕跡。他低聲吸氣，翻出一方舊帛，內有殘頁拓圖痕跡已被抽走，留下些許墨痕與夾層灰塵。

——有人先他一步，動了神策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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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假藉為柳翎處理傷口，趁他不在房中之時，於石櫃中抽出一本編年記事的舊簿，在扉頁夾層裡發現一片半卷的字紙，紙上有「午時重開、拓本交簽」幾字，字跡極潦草，似為當日某人備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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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紙收好，退身離去。宗堂外頭風更冷了，烏雲密集，似又要降雨。

而他步履沉穩，目光銳利，早不再是那個只識樂譜與香方的次公子。

——他不為朴家清譽，不為自身名聲，只為那個還困在明和殿裡、始終未曾辯白半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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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已記不清自己有幾日未闔眼。

自那夜潛入宗堂後，他幾乎未曾歇息，一刻不停地奔走查證，於晝夜之交、燈火之際，調閱古卷、探問舊人、暗查內宮筆札與市坊紙行。

他曾喬裝入城西一處筆墨鋪，查問那一批仿秦家箋紙流往何處；也曾深夜潛入黃籙司下舊庫，翻尋內務筆錄，冒險擷取大婚當日喜堂之旁遺落的絲線與蠟痕，送往工坊驗證其是否與秦家長使所用火漆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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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以為他足不出戶，仍困於情傷，卻不知他連袁小滿都瞞過，憑一人之力在這重重密網之下翻找出縫隙，試圖還昭霆一個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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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曾求旁人相助，也不敢耽誤半刻。

他曾在燭火微搖的夜裡，手持信紙與拓本反覆比對，眼中布滿血絲，指節因過久持筆而泛紅；他亦曾立於宮牆外的風中，一遍又一遍重述昭霆之事給守門的老吏聽，只為求一個「內錄案冊」的傳閱之權。

他知時辰不饒人，只願趕在昭霆赴審之前，撕開那道謊言所築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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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審判之鐘鼓於宣德殿遠遠傳來時，他正立於冷風之中，衣袂被風揚起，線索初現，蛛網漸清，卻仍未能抵達真相的最深處。

三日真的太短了。短得讓他明知那人正於宣德殿前受審，卻仍無法即刻奔赴，只能握拳在靜處隱忍咬牙，心頭猶如壓著千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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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鑾鐘鼓聲三震，正自宣德殿遠遠傳來，那聲音低沉緩重，像是一記記錘擊人心的問罪，聲聲震懾人心。

天色尚未大亮，宮中已設下重兵，御道兩側，甲胄森然，兵刃閃寒光。宣德殿前，丹楹高柱，金獸銜環，數十丈外便封禁通行，唯入不出。御前審訊之日，無人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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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階上，錦帳低垂，風過時微微掀動邊角，露出內中森冷一隅。金殿之中，丹墀之上，已設下長案與審席，數位堂官立於左右，神色嚴肅，筆墨卷冊皆備。案前香煙蜿蜒，金銅香鼎中燼火未熄，卻添了一層無形壓迫。

傳旨內監口宣聖命，音調尖利，反覆咿啞之間，更添三分森寒：

「邊昭霆奉詔入審，凡涉大婚變故、密信偽造、圖謀不軌一案，今日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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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鐵鎖輕響，邊昭霆自東階被兩名執事押入。

他一襲素衣，仍不著囚服，唯腰間束帶已除，雙手未縛。三日未食未寐，面容更顯清瘦，唇色乾裂蒼白，雙眸下陷卻仍冷峻。

他立於輦後，聞言眼底閃過一瞬困惑。

密信……圖謀……？

他眸光沉沉，緩緩回想起那日堂前，柳翎曾當眾提起一封「證據明確」的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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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中一陣冰涼，手指握緊身側長袍。

此刻被強加一紙莫須有的圖謀，令他隱隱覺得——

有人，步步為營，早已算好這場局該由他來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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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當日案發現場之人亦奉命抵達，有人面色凝重，有人垂首避言，各懷心事，不敢聲張。

柳翎立於殿階陰影處，眸光如刀，獨自望向遠方宮道。他無言，也無表情。

朴老爺站在殿外側欄之後，手指緊扣衣袖，臉色灰白如紙，偶爾抬眼，只望那條仍未現身的來道——那裡，原該有人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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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審判，卻更像一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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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聲已止，宣德殿大門緩緩關上，眾聲寂然。

皇上未臨堂，案交中樞審理，象徵其心尚疑，尚待定奪。

「此案涉內廷重臣、國禮變故，今奉旨設堂，查明真相，以正朝儀。」首席御使起身拱手，向上階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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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使翻閱案冊，冷聲道：「初七大婚之日，堂前遇刺，禮成未半便起大亂。當日有密信現世，疑為邊昭霆與秦侯私通意圖不軌，案涉圖謀不軌，御前欺君。昭主大婚當日舞劍失禮，重傷柳侍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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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柳翎上堂！」案官一聲高喝，眾臣屏氣。

白衣少年被內侍引入，自正門踏步入殿，一如往日風雅儒秀，只是袖下綁帶未除，衣內染血，行走間有些許踉蹌。

「臣柳翎，叩見三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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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案發當日情形。」主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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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翎低首，面色蒼白，一派委屈形貌。

「臣於御主大婚當日，奉賜觀禮。禮成後見御主於殿前獨舞，便上前欲近賀之。未料御主忽抽長劍，劍鋒如驟，臣當場負傷，幾失性命。臣無他念，只求三司公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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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審轉向邊昭霆，聲音一如往常冷峻：「御主有何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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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霎時靜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被鐐鎖束縛、白衣如雪的身影上。

昭霆微微抬眸，卻並未立刻作聲。

他只是靜靜看著柳翎，那雙眼曾盛滿烽火與冷意，此刻卻平靜得近乎死寂。

終於，他淡聲開口，語氣平得如風過枯葉：「你上前之時，曾言：‘為我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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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翎眼底閃過一絲緊張，旋即垂首應道：「臣誠心祝賀，誰料御主心存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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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臣聞言紛紛議論，堂上低語聲起，席間動盪，卻不見昭霆有任何反駁。

主審沉聲再問：「御主，方才所言可否為真？你可有欲傷人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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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不語只靜靜坐著，薄唇緊抿，眼神空洞。

那不是沉思，也非傲慢，而是無聲地宣告──

他已無意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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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護那人如命，卻親眼見那人踏紅毯至半途止步。

他曾將自己的一切放在那雙手上，如今那人不在，萬語千言，何異於塵土。

他心中早已明瞭，即便今日百辭千言自證清白，又能如何？

真相若無人願信，他說與不說，又有何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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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外一角，那道熟悉卻早已無望再見的身影，卻在此時踏入了光中。

他聽見雲遙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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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霆眼底浮出一絲細微的顫動，仿若久旱的江湖終見潤雨。

但那份動容，只在眼底閃過片刻，便又沉入無聲。

他低下眼，似是決意，再不言語。

那雙眼宛如長夜沉舟，無風、無浪、也無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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