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裔之子：流亡之途 - ３６：社會淺規則

　　在旅舍裡休養了整整三週之後，灰蒙總算慢慢康復如常。只不過，身體的傷雖然逐漸痊癒了，他心頭上的鬱悶卻還是遲遲沒能平復。

　　自從在火災中失去了自己追捕的巫師會成員之後，灰蒙每天的心情都鬱鬱寡歡，常跟克多倫說他想外出探詢看看消息。克多倫總是拿他的身體還沒恢復當理由，好說歹說要他留在床上休息，不肯讓他離開房間。即便灰蒙嘴巴上忍不住抱怨他管得太多，但他最後還是乖乖會留在房間休息。

　　直到這陣子身體的傷差不多已經痊癒，他開始耐不住性子整天關在房間裡，不顧克多倫的勸說還是決定出門一趟。

　　於是，克多倫只好小心翼翼地跟著他，生怕被哪個街上的獵手認出灰蒙和他，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麼衝突。

　　「雇主……如果您的目的只是想要透透氣，稍微走一走就盡快回去旅舍吧。」

　　他忐忑不安地開口。灰蒙咋舌了聲，皺著眉頭答道。

　　「你就放過我一天吧，克多倫……關在房間一整天真的很悶，至少讓我在外頭吃過午餐再回去吧。」

　　他滿是無奈地嘆氣，從懷裡拿出自己的錢袋。看了眼最後剩下的總財產後，灰蒙從中挑了幾枚銀幣起來當餐費，把袋子放回懷裡，接著說。

　　「你每天三餐都吃旅舍老闆娘一成不變的煙燻肉配麵包，應該也差不多覺得吃膩了吧。」

　　「並不會。」

　　克多倫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這個不懂得挑嘴的傢伙。」

　　灰蒙無言以對地看著他，尷尬地抓了抓後腦勺。

　　「反正……你不膩我是吃得真的很膩了。還是讓我換個食物吧。」

　　他邊說邊打量沿途餐館，然後看到路旁一間賣麵食的店家。灰蒙從門口打量了眼別人桌上的醬拌麵和肉丸，聞到香味四溢的洋蔥肉醬，他朝克多倫提議。

　　「不然，我們來吃這家拌麵吧。看起來應該不難吃。」

　　克多倫沉默了一陣子，才面有難色地說。

　　「您先去吃吧……我會在門口等您的。」

　　灰蒙無奈地輕嘆，忍不住發牢騷。

　　「你幹嘛老是這樣說……我怎麼能夠只顧自己吃飽就好，放你一個人在門口罰站。你是真心認為我該這樣對待你嗎？」

　　見到克多倫不說一句話，灰蒙又加重了語氣說下去。

　　「我和你說過很多遍了，克多倫。對我來說，你並不是什麼奴隸還是下位者，我一直以來都只是把你當作平等的旅伴——」

　　「我、我明白了，那就……依照您的意思做吧。」

　　克多倫還沒等灰蒙說完，先出聲打斷了他的話。他注意到餐館門口有不少客人朝這看來，一臉奇怪地打量著他們。越讓灰蒙說下去，只讓他覺得心情越是困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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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到餐館之後，克多倫一語不發地坐在灰蒙對面的座位，靜靜地看著他吃麵，自己卻遲遲沒有動餐具，只是臉色僵硬地看著盤裡的食物。

　　其實……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踏入常人用餐的餐館，這讓他心裡有股坐立難安的沉重壓力。本來，巫師是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的，即便沒有律法條文規定，他們每個人也明白這個社會上的潛規則。

　　理由很簡單，因為……沒有常人會願意與妖裔同居於一處吃東西。從鄰座的客人不時投來厭惡眼神與他們作勢反胃的動作，就能讓克多倫清楚意識到這一點。

　　然而灰蒙沒意識到這件事，看到他坐著發愣，不由得困惑發問。

　　「你怎麼不吃？」

　　「我……不餓。」

　　克多倫瞥到對面桌位的客人皺著臉作勢朝他啐沫，默默壓低了目光，避免再與任何人的雙眼交會。就算原本可能還有點食慾，現在胃也縮成了一團，此時此刻他什麼食物也嚥不下去。他更拉低了黑袍的兜帽，想多少遮擋一點背後越來越多數落自己的談論聲。

　　「您先吃吧……請別在意我。」

　　是因為我剛才態度太強勢，害他沒心情吃了嗎……

　　灰蒙不禁覺得有些過意不去，開始猶豫起該怎麼辦才好。

　　結果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背後桌位有人故意大聲地不高興抱怨。

　　「說得沒錯——沒事把一隻狗帶進人吃飯的地方，到底是在搞什麼鬼。」

　　「就是啊，我都嗅到他身上的狗騷味了，叫人怎麼吃得下飯。」

　　「所以我才說，那個妖裔八成聽不懂人話吧！他的臉皮還真夠厚，敢恬不知恥地賴在這裡。」

　　「啊──看得就叫人想吐，真虧他敢用那雙髒腳踏進這間店，我看老闆娘可得好好清理上半天了。」

　　「真是的，老闆娘實在善良過頭了，要是我老早就拿掃把叫那妖裔滾出去了。」

　　直到聽到他們說出「妖裔」這個詞，灰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附近的客人是在針對克多倫奚落。他的心裡沒來由地一股惱怒，把刀叉重放在桌面上，回頭瞪向那桌的人。

　　那幾個人看起來是來自同個馬車旅隊的人，有馬伕還有幾個隨隊傭兵。突如其來的哐啷聲讓他們嚇了一跳，他們轉頭察看，正好與灰蒙四目相對。

　　「幹、幹嘛！你瞪什麼瞪啊，北境佬！」

　　「你問我幹嘛瞪你？我就告訴你吧──！」

　　灰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氣憤地朝質問的傭兵喊道。

　　「我就是他媽看你這張豬臉不順眼怎麼樣！？你媽是跟哪隻公豬生下了你，才害你長成這副又禿又矮的浮腫樣啊？」

　　「你、你說什麼！？你這傢伙找死嗎！？」

　　傭兵憤怒拍桌，與他的同桌同伴一齊站了起來，一群人像是準備和他打起來似的模樣。灰蒙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正缺蠢貨讓他洩憤，他走出座位大聲回應他們的挑釁。

　　「怎麼！？想打架我樂意奉陪啊！誰要是輸了就立刻滾出這間店！」

　　「要打就打啊！我難道怕你嗎！」

　　傭兵不加遲疑地吼了回去。

　　店裡的氣氛一下子吵鬧了起來。有人放下刀叉，開始鼓譟著替被罵的傭兵聲援；窗邊桌位的客人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朝櫃台多喊了一杯啤酒；幾個旅人見到店裡情勢不對，擔心惹上事端，東西也不吃就匆匆溜出了門外。

　　老闆娘一臉手足無措的模樣，在櫃台前憂心忡忡。雙方都是全副武裝的傭兵，又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她不敢輕舉妄動上前勸和。

　　「雇主，請您別衝動行事……我們還是先離開吧。」

　　克多倫緊張地從後拉住灰蒙的衣服，想試圖勸住他。

　　可是灰蒙沒聽進他的勸告，他直接往對方而去。那個傭兵立刻撲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領，拳頭狠砸向他的臉。但灰蒙閃開了他的拳頭，反制那人扯住衣領的手，一個動作就把傭兵扭轉手臂壓制，把他的臉狠狠撞向桌面，鍋裡的湯汁濺了一桌。

　　感覺到手快被折斷的痛楚，傭兵忍不住大聲唉叫。其他幾個本來想為他助勢的同夥，見到北境人俐落不已的身手，頓時傻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

　　「沒用的蠢貨，看你是要廢掉一隻手還是立刻滾出這間店——快選啊！」

　　灰蒙朝傭兵斥喝，更加重了壓制的力道，對方立刻痛得高聲投降。

　　「知、知道了！我走、我走就是了！」

　　他們一群人很快悻悻然地離開了店門口。原本鼓譟著要北境人帶上妖裔滾蛋的那些客人，這下子全都不敢再吭聲，讓店裡忽地一陣鴉雀無聲。有些仍在竊竊私語的人，看到灰蒙冷冷投來的不悅視線，頓時也閉上了嘴巴。

　　灰蒙這才終於回到座位上，繼續拿起刀叉吃他盤裡的醬拌麵。然後，他注意到巫師少年兜帽底下的臉龐既無奈又無語，沉默地盯著他看，於是提醒了句。

　　「已經沒事了啦……你快吃吧。」

　　克多倫在嘴裡悄悄嘀咕。

　　＂Ba'an fidobami, gek'katiko gekosati neay virezire sinebo vi roon…Katiko geti ra.＂

　　（真是敗給你了，全南境會替巫師做到這種程度的人……也只有你了。）

　　「啊？你說什麼？」

　　灰蒙沒聽清楚他的話，抬頭發問。克多倫很快答道。

　　「沒事，我並沒有說什麼。」

　　「幹嘛裝傻，你明明說話了吧……我聽到了啊。」

　　他納悶地蹙眉，插著切一半的肉丸放進嘴裡。克多倫不動聲色地瞥開了目光。

　　「並沒有，是您聽錯了。」

　　「好吧……反正，你先把餐點吃一吃吧。吃飽過後，我們再回去休息。」

　　克多倫這才又轉正臉龐，詫異發問。

　　「所以……吃飽過後，您就願意回去了嗎？」

　　「對啊，不然還要做什麼？你還有要去哪裡嗎？」

　　「沒有，我明白了。」

　　克多倫原本擔心他可能還想去找其他傭兵探問巫師會的情報，恐怕會讓自己碰上麻煩。他總算鬆懈地放心下來，開始握起桌上的叉子，順從灰蒙的話吃起盤裡的麵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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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回旅舍房間後，灰蒙在壁爐旁的椅子坐下，神情認真地開口道。

　　「坐下吧，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談談。」

　　克多倫照他的話，在他的對面椅子坐下。他注意到灰蒙的臉色比平常還要來得嚴肅，態度不由得也變得拘謹。

　　「您……想要談什麼事呢？」

　　「我問你，克多倫……你要不要考慮離開這裡，去北境生活？」

　　聽到他的提問，克多倫的心情頓時沉了下來。

　　灰蒙重傷剛清醒的時候，就曾經說過這件事，當時克多倫想都沒想便拒絕了。沒想到他現在又忽然再度提起這件事……難不成，他還在懷著要把錢給我，自己去一了百了的念頭嗎？

　　克多倫沒有直接回答他的提問，反問了句。

　　「您為什麼會忽然問這個問題？」

　　灰蒙把一個皮袋放到他們前方的矮桌上，那是他身上僅剩的最後一筆錢。他把袋子攤開推向克多倫，語調認真地說。

　　「這些錢雖然不多……但只要好好善用，還是足夠你在北境生活好一陣子。你先設法乘船抵達亞列馬德公國，然後向關口的人說……你是西域戰線的安斯頓將軍的親信，把這個徽章出示給他們看，應該就能入關了。」

　　他說著，把一枚純金的軍章放在錢袋旁。克多倫沉默不語，看著那枚浮刻著展翅巨龍與花飾王冠的金色盾形徽章，還有旁邊的錢袋——裡頭裝著十幾枚閃亮亮的金幣。他再度做出了相同的回答。

　　「請收回吧，我不會收下您給的任何東西。」

　　就算不前往北境，這筆豐厚的錢財也足以讓一個巫師在南境過上至少十年的富足生活。如果對其他人說要送出這筆錢給他們，肯定會引起一陣爭搶吧……可是克多倫卻對這筆鉅額財富毫無興趣。

　　他冷淡的態度，讓灰蒙實在大惑不解。

　　「為什麼？你如果去北境生活，就不用再忍受那些南境人的欺凌與冷嘲熱諷了……你可以活得更像個人，重新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這樣有什麼不好嗎？」

　　「並沒有哪裡不好，只是我從未做過這種考量。」

　　「所以──我就是在問你不想去的理由啊，是什麼理由讓你還想繼續待在這種地方？」

　　克多倫抬起雙眼，看向一臉納悶的灰蒙。

　　「恕我冒昧一問……您之所以會向我提出這個提議，是因為看不過去我的境遇嗎？」

　　「這……當然是啊。不只是剛才那件事，我跟你一起在南境旅行的這段時間，三不五時就看你碰上這種情況……只要是個人都看不下去。你明明值得更好的人生，更好的生活……何必繼續待在這種地方承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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