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風、歌 - 第七曲、心結（3）

這感覺可真是奇妙，法萊雅心想。

簡直就像是將自己整個人拋入名為迪萊的海洋，放眼望去，世界變成了一片青綠。那無數流動的青綠之風，如同沁涼的海流拂過身上每一寸肌膚，隨之，挾帶在海流中的喜悅之情便無孔不入地滲進體內、到達心中。那鼓動著的喜悅是如斯強烈，強烈到就連長久以來困擾自己的那些煩憂與悲傷，此刻也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本來嘛，你們這些在古雷德掌心上跳舞的傢伙，終其一生能體會到的各種情緒，在我看來都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對於這活潑嗓音的主人竟能讀取自己的思緒，法萊雅絲毫不感到驚訝，因為她知道這就是迪萊的意識。既然對臨界者來說，四風是近似神祇的某種存在，那麼迪萊要是連讀心都辦不到，也未免太過可笑了。

「呵，妳這小ㄚ頭還挺有意思的。照妳這麼說，要是我連妳為什麼呼喚我都不知道，那我也不過是浪得虛名，是吧？」

法萊雅微微一笑。

「感謝您的善解人意。」

「客套話就免了，我們還是直接進入正題吧，我可不喜歡被拘束在一個小小的廣場上。不過說起來，既然知道要找我取回信物，那妳肯定也知道我當初要求的代價是什麼才對？」

法萊雅沒有一絲遲疑道：

「是的，呼喚您的歌者，必須付出他擁有的所有快樂回憶。」

那聲音對於法萊雅的反應似乎感到有些困惑，問道：

「所以妳明知如此卻還是呼喚了我？妳難道就一點都不害怕？美好的過去即將化為雲煙，妳真的一點都不可惜？」

「逝者已矣，迪萊。」

聽到法萊雅簡潔有力的答案，那聲音沉默了一陣，突然道：

「看來妳真的一點都不怕呢，可惜，現在我改變主意了。要想取回信物，妳得付出別的代價才行。」

「為什麼突然……」

「理由很簡單，因為妳快樂的回憶太少。這樣下來，這筆交易對我來說實在是太不划算了。」

聽到這有些耍賴般的理由，不知為何，法萊雅感到有些悲哀，但悲哀的心情立刻就被無所不在的喜悅給稀釋了，儘管過於劇烈的心情變化令法萊雅感到有些難以適應，她還是繼續話題道：

「您不是才說，我們一生能體會到的感情，對您來說都不值一提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不論我快樂的回憶多了些或少了點，對您來說都沒有多大分別吧？」

「這是當然，問題是假如吃虧了，我會感到不愉快。」

迪萊的任性讓法萊雅感到有些好笑，她語帶嘲諷道：

「這麼說也是，讓春之喜悅感到不悅肯定是項重罪呢。」

那聲音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法萊雅語中的諷刺，反而肯定地說道：

「這是當然。所以說，為了讓我保持愉快，這筆交易至少得對兩方都公平，不然就是得對我有利。雖說對我有利的話我會更快樂，但這麼一來妳就不高興了，因此為了我們兩方的心情著想，我會盡可能讓這筆交易保持公平。如何？我很通情達理吧？」

法萊雅啼笑皆非道：

「那我應該付出什麼，這筆交易才算公平呢？」

這次，那聲音沒有馬上回答，也許祂也需要時間思考何謂公平吧。過了一會兒，那聲音道：

「我要的代價是，妳未來從他人陪伴中獲得的一切快樂。」

法萊雅才剛揚起眉頭，那聲音便繼續道：

「妳想問為什麼是吧？告訴妳好了，因為你們人類是種群居的動物，就我長期以來的觀察，人類的快樂大部分都源自其他同族的陪伴，所以作為信物的交換，我認為這樣的代價才有對等的價值。」

「那麼期限是……」

「就從門關上的瞬間，直到妳生命的終結。」

法萊雅確認道：

「也就是說，一旦接受您的條件，從此我再也無法從別人身上得到喜悅？」

不知為何，那聲音隱隱帶著笑意道：

「是的，那些喜悅都將自動歸我。雖說我也有點懷疑，在我這麼做之後，究竟還有多少人願意給予妳本來應得的快樂就是了。不過就算我的懷疑成真，這也不失為是個有趣的實驗，畢竟在這麼長遠的時空中，我還從來沒觀察過一個失去喜悅的人會如何度過一生，現在，我總算有了這個機會。」

聽迪萊以天真活潑的聲音說著如此殘酷的話語，法萊雅不由得感到一陣不寒而慄，但就如剛才的哀傷一般，這股戰慄也瞬間被綠色之風給吹得無影無蹤。

法萊雅忍不住心想，迪萊會不會是刻意營造出這種環境，好讓人更容易接受他提出的刁難條件？

「就許多方面來說，您還真是可怕。」

「是嗎？我倒覺得我還挺有創意的。而且對妳來說，用這樣的代價換取妳們全族人的未來，還是挺划算吧？」

確實，儘管條件改變，這樣的交換還是令法萊雅難以抗拒，就在她準備點頭答應時，另一件事卻突然自心頭閃過。

「確實，您的提議十分有吸引力，但是能不能順便」

法萊雅話還沒說完，那聲音就打斷她道：

「很遺憾，那是不可能的。妳與同伴付出的壽命與我的意志無關，那是打開世界之門必須付出的代價。這個規則並非由我訂下，因此我也無能為力。」

法萊雅感到一陣極其短暫的失落。

「也就是說，我的同伴非死不可？」

「如果他們的壽命已經接近盡頭，那是當然的。」

「完全沒有別的方法可以救他們？」

那聲音帶著幾絲困惑道：

「事到如今，這還有什麼好懷疑？妳們不就是抱著這樣的覺悟呼喚我嗎？既然如此，這本是理所當然的結果，關上門瞬間，觀察者就會取走祂應得的。」

眼見沒有轉圜餘地，法萊雅難掩苦澀道：

「……我知道了。我接受您的提議。」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說出這話的瞬間，她好像聽到無比遙遠的某處傳來一聲怒吼，整個青綠之海也隨之搖晃了一下。

「嗯？」

「怎麼了？」

「不，沒事。回到剛才的話題，妳真的願意？」

法萊雅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這不是您自己提出的條件嗎？」

「我還以為……唉，我真是搞不懂。」

「不懂什麼？」

「小ㄚ頭，我問妳，難道有什麼東西比自身的喜悅還重要？」

法萊雅毫不遲疑道：

「當然有。」

「妳不會要說是責任？義務？還是同胞的幸福這些鬼東西吧？」

「很可惜，您說對了。」

「放棄喜悅選擇這些，妳曾想過最後會得到什麼嗎？」

「更為美好的未來。」

「他們的？還是妳的？」

頓時間，法萊雅愣住了。

「怎麼，答不出來？好吧，那先假設不論是你們一族還是妳，都有可能得到所謂『更為美好的未來』，但這時另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就出現了。小ㄚ頭，妳怎能斷言這樣的未來一定會到來？」

「我會令它實現的！」

那聲音放聲笑道：

「哈，努力論？要不要我告訴妳，這種空口說白話的傻瓜我見過多少了？」

「我和他們不一樣！」

「每個人都說自己不一樣，小ㄚ頭。但是我能告訴妳，妳和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同。我知道妳在想什麼，臨界者能藉由修正預言達到理想中的未來是吧？拜託，別逗我笑了！一直以來妳們一族預見的所有未來，不過都只是無數未來的其中一個罷了，就算看見了，也不見得就能依妳們的意願實現或避開它，這妳應該早就有所體會了吧？」

「我……」

就在法萊雅無言以對之際，一陣劇烈的搖晃猛地撼動了她此刻身處的世界，隨著這陣晃動，法萊雅訝異地發現，海、或者說是風的顏色，似乎有些變淡了。

「咦？」

看來，對此感到訝異的並不是只有她。

「發生什麼事了？」

「不會吧，妳沒聽見？」

法萊雅不解地問道：

「聽見什麼？」

「還能是什麼？當然是外面那小子的吶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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