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風、歌 - 第三曲、預感（2）

在那之後，連續發生了三次地震。

溫德爾從沒經歷過地震，少數留在村裡的人也對此嘖嘖稱奇。雖然也有人擔心地震可能引發雪崩對村子造成危險，但幸好，想像中的雪崩並沒有出現。

由於外頭下著雪，薩格費和溫德爾整天只是待在家裡，從頭到尾，薩格費始終注視著窗外東北方山峰的方向，溫德爾隱約意識到，那兒正是恐懼感的源頭，也是地震發生的地方。不過父子間似乎有某種默契，兩人都對這個話題閉口不談，就在溫德爾默默思索那恐懼究竟代表什麼的時候，他忽然想起昨天昏倒後做的夢。

「爸。」

「嗯？」

「我不是之前常說會做一些奇怪的夢？」

「你又夢到什麼了？」

溫德爾稍微猶豫了一下。

「呃……霍恩叔叔……死了。」

薩格費猛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用溫德爾從沒見過的驚恐表情瞪著他。

「你說什麼？」

溫德爾吞了口口水。

「我說我夢到霍恩叔叔死了。」

薩格費橫過房間，雙手用力抓住溫德爾的肩膀，厲聲道：

「把你夢到的內容全都告訴我，快點！」

溫德爾感到有些害怕，因為他從沒見過老爸變成這副激動的模樣。

「……爸，那只是夢而已。」

「別廢話，快說！」

溫德爾避開父親那瞪得像銅鈴般大的雙眼，囁嚅道：

「我夢見自己在一個大城鎮的廣場，周圍有很多人，然後霍恩叔叔被一隊士兵帶到廣場中央。他大聲對群眾說了一些話，內容我不太記得了，只知道好像是跟什麼正義、命運有關的，然後……」

溫德爾又偷偷瞧了父親一眼。

「他就被處死了。」

薩格費的雙手稍微鬆開了一點，但溫德爾仍能感覺到老爸的心情十分激動。

「所以，他不是死在昨天那個地方？」

「哪個地方？」

「就是你看到斐爾那裡！那個藍色的風在的地方！」

「喔……嗯，不是。」

薩格費放開溫德爾的肩膀，緩緩站直身軀，臉上的表情混雜了震驚、失落與無助，他看向窗外的雪山，看了好久好久，才又開口道：

「那個廣場上……是不是有一座鐘樓？」

「嗯。」

「所以你也有看到一座白色的宮殿？」

「呃，對。」

「……我稍微去外頭走走。」

不待溫德爾回應，薩格費逕自推開門走到屋外。透過窗戶，溫德爾可以看見父親在細雪紛飛中不斷來回徘徊，三不五時就會抬起頭朝山的方向看去。

對於父親的反應，溫德爾也有些嚇呆了。他壓下胸中的不安，拿起剛才拋下的書想繼續看下去，但腦中總會不時蹦出一顆血淋淋掉在地上的頭顱、冰藍色的風，還有自己在大雪中艱苦前進的畫面。

「煩死了……」

難道這些並不只是夢？老爸還有什麼事沒告訴他？

儘管心中有個聲音在叫溫德爾出門去找父親問個清楚，但是一想起自己剛說霍恩死掉時父親臉上的表情，溫德爾就卻步了。因為他看得出來，儘管不知道對象是誰，父親當時的心情，絕對是無比強烈的憤怒。

當天傍晚，霍恩回來了。溫德爾從窗口望去，可以看見老爸立刻迎了上去，但兩人沒說幾句話，霍恩就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走進屋內，漠然看了溫德爾一眼，然後默默開始燒柴煮水。薩格費也進到屋內，不發一語看著蹲在爐灶邊注視躍動火焰的霍恩，過了一會才嘆道：

「溫德爾，來幫我準備晚餐吧。」

「好。」

晚餐是簡單的燉菜和麵包，溫德爾到倉庫去取來了醃漬蔬菜和培根，一邊煮湯，一邊看著父親用俐落的刀工把食材切成適合入口的大小。

「……爸。」

「嗯？」

「霍恩叔叔是打算洗澡？」

「大概吧。」

「會耗掉很多木柴耶。」

「隨他去吧。」

見父親回答得漫不經心，溫德爾感到有些不滿，因為那些木柴可都是他辛辛苦苦才劈好的。在哈薩德，村民冬天一般不洗澡，只會在大量出汗時才用乾布沾水擦拭身體，原因是在這麼寒冷的天氣，如果不想在洗澡時冷死，唯一的方法就只有泡熱水澡。但要將能裝滿整個澡盆的水加熱到足以稱之為溫暖的程度，需要耗費大量的柴火與時間，而且一旦把水倒進澡盆裡，沒泡多久水就又冷了，可以說是相當不划算的行為。

似乎知道溫德爾心中在想些什麼，薩格費又補了一句。

「他現在需要做點事轉移注意力。」

「為什麼？」

「不關你的事。」

溫德爾不滿地嘟起嘴，以前父親總是對他有問必答，但這次父親回家以來，溫德爾卻覺得對方肚子裡藏的秘密堆起來恐怕比山還要高。忽然間，溫德爾聽到浴室裡傳來隱約的啜泣聲，不禁錯愕道：

「霍恩叔叔在哭嗎？」

薩格費長嘆了口氣。

「大概吧。」

「為什麼？」

「我說了，不關你的事。」

後來，在薩格費的堅持下，兩人先吃了晚餐，然後薩格費立刻要溫德爾回自己的房間睡覺。溫德爾抗議道：

「你答應離開前每天都要給我說故事的！」

薩格費略顯不耐道：

「今天不行。這樣吧，你可以點油燈再看一會書，但不能到客廳來，我跟霍恩叔叔有重要的事情要討論。」

溫德爾滿懷不悅地一手抱書、一手提燈回到房間。溫德爾一邊看書，一邊留意門外的動靜，隔著薄薄的房門，他可以聽見霍恩離開浴室走進廚房，也能聽見兩個大人偶爾傳來隱約的談話聲。又過一會，兩道腳步聲先後響起，顯然是他們離開廚房走向客廳。

溫德爾小心翼翼把房門稍微打開，他知道一旦走出去，踩在老舊地板上發出的吱啞聲就會立刻讓他的算盤曝光，於是溫德爾就這麼待在門口，耳朵從房門縫隙探出去，仔細想聽清楚兩人在說些什麼。一開始聲音相當模糊，但隨著溫德爾閉上雙眼，心中迫切希望能聽清楚兩人的對話，忽然一股微風吹來，說話聲頓時清晰了起來。

「……所以今天的地震也是？」

「對，也是那東西造成的。這邊有受到影響嗎？」

「還好，沒什麼大礙，只不過溫德爾……」

「怎麼了？」

「他似乎感覺到了。」

「……也可能是你的不安傳染給他了。」

「別自欺欺人了，霍恩。你很清楚，他就跟佩絲一樣。我今早問他昨天發生了什麼事，他也說是跟著奇怪的聲音走才會找到那裡去。」

霍恩沉默了下來，也許是臉上露出不想再談這個話題的表情，薩格費嘆口氣道：

「好、好，我知道了。話說回來，克莉絲多……」

「拿到了信物。這我已經說過了。」

「我當然記得，我是想問……」

薩格費猶豫了一會才又道：

「你沒有殺她，對吧？」

聽到殺這個字，溫德爾渾身一顫，客廳接下來許久都不再有聲音傳來，就在溫德爾有些疑惑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霍恩帶著鼻音、語氣激烈地說道：

「殺她？你覺得像我這種懦弱、沒用，連妻子都保護不了的廢物，有辦法殺得了全大陸最強的臨界者？啊？」

溫德爾幾乎能想像此刻霍恩肯定是雙目通紅地瞪著老爸，捏緊了拳頭，一旦對方說出不中聽的話就會一拳揮出。這時，薩格費低沉的聲音傳來。

「不，我從來就不覺得你會殺她。」

霍恩自嘲地笑了一聲。

「呵，結果連我最忠心的斥候長，也覺得我是個軟弱的廢物。」

「我沒有這麼說。」

「但事實就是這樣！我只是個連復仇都做不到，不折不扣的廢物！」

隨著這聲大吼，霍恩泣不成聲地哭了起來，就連溫德爾也能感覺到空氣中瀰漫著無比深沉的悲傷與懊悔。過了許久，霍恩的抽泣聲才終於消失，可是即使在那之後，溫德爾仍沒再聽到半句對話。就在溫德爾開始懷疑兩人難道睡著了的時候，薩格費忽然輕聲道：

「溫德爾說，他看見了你被處死的景象。」

「……沒什麼好奇怪的，我還嫌太晚了呢。」

「霍恩，你……」

「夠了，別說了。」

聽到腳步聲響起，溫德爾趕忙關上門，吹熄油燈倒在床上。一會兒，隨著輕輕的嘰一聲，門打開了一條小縫，也許是看到裡頭一片漆黑，房門隨即再度關上。溫德爾睜大眼睛瞪著黑暗中的天花板，腦中無數思緒穿插交織，久久無法入眠。

隔天一早，天剛亮溫德爾就醒了。即便如此，當他穿好衣服走到客廳，卻發現薩格費和霍恩早已做好了出發的準備。兩人都坐在椅子上默然不語，一副在等他醒來的模樣。溫德爾心中一沉，看向父親道：

「你們要走了？」

薩格費點點頭，起身走向溫德爾，用力抱了他一下，又拍拍他的背。

「我會盡量趕在你十歲生日前回來。好好照顧自己。」

「……知道啦。」

「去跟霍恩叔叔說再見吧。」

溫德爾點頭朝霍恩走去，而霍恩正以某種複雜的表情看著他。不知為何，也許是下意識想安慰昨晚哭得唏哩嘩啦的霍恩，溫德爾主動伸手抱了抱對方。

「再見，叔叔。」

「……嗯，再見了。」

霍恩也抱住了他，聲音似乎還有些哽咽，這讓溫德爾忍不住心想，他真是個愛哭的大人。

隨即，薩格費和霍恩背起行囊朝外頭走去。溫德爾跟著兩人到了村子入口，然後目送他們踏過雪坡，消失在另一頭的森林裡。

這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霍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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