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風、歌 - 第六曲、矛盾（1）

好累。

半跪在有些顛簸的小船上，法萊雅這麼覺得。

極短的一瞬間，她還有些奇怪自己為何會突然如此疲倦，簡直像是在夏天毒辣的陽光下連續奔跑了好幾個小時之後，那種累到隨時要昏倒的感覺。

雖然剛才就有點累了，但似乎沒有這麼嚴重才對啊？

但下個剎那，法萊雅便不再對此感到疑惑，只是繼續打起精神，努力應付眼前鋪天蓋地而來的箭雨。

這是她一直在做的事情，也是為何會感到疲倦的原因，不是嗎？

法萊雅在身前十米處造出一堵風之障壁，擋住了所有襲來的箭矢，撞到無形風牆上的箭就像是撞在真正的牆上，紛紛無力地跌入水中。但也有極少部分的箭湊巧射中風牆上幾處較為脆弱的地方穿了過來，可即便如此，速度和力道也已大幅減弱，此時波恩和溫德爾就會用手上看似盾牌的東西將它們擋開。不過要是仔細一看，就會發現那些所謂的盾牌，不過是木桶的厚蓋子罷了。

怎麼還沒到岸邊？法萊雅焦急地想著。

抽空往回望了望，只見離河岸還有約莫十五米的距離，這一望，也讓她注意到小船上還有兩個陌生男子正努力划著槳，以及另外一男一女瑟縮在角落，露出一臉驚慌的模樣。

很好，快到了。

只要一上岸，就可以迅速逃離弓箭手的射程範圍，雖說沒把對岸那些弓箭手滅口，之後恐怕會有不小的麻煩，但……唉，算了，還是先以保護所有人的安全為第一要務吧。

對於追隨自己的人，我絕不能辜負他們的信任和期待。

這樣的念頭，也是此刻已經有些恍惚的法萊雅，之所以能繼續撐下去的原因。

儘管如此，法萊雅還是感到愈來愈力不從心，這點從穿過風牆的漏網之魚愈來愈多便能看得出來，身旁的溫德爾馬上注意到了這個變化，他擔憂地看了看她，然而此刻法萊雅毫無分心的餘力，就連轉過頭去微笑一下讓對方安心都辦不到。

又是一波箭雨灑下，法萊雅用盡全力維持住風牆的形狀，才好不容易將它們給全數擋了下來。但她才剛無力地垂下雙手喘了口氣，箭矢破空之聲便又如過境黃蜂般響了起來。

該死，又來了。

然而準備再次造出風牆的法萊雅雙手才剛一舉起，便又不受控制地軟軟垂了下去，令她頓時一陣驚慌。

我的身體，快動啊！

快動！

但是無論法萊雅再怎麼命令，她的身體依舊完全不聽使喚。別無選擇下，法萊雅只能集中精神，試圖單靠想像創造出風牆，但無論她再怎麼努力，空氣的流動沒有產生任何變化，自然也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與此同時，呈拋物線射出的箭矢越過了最高點，紛紛化為加速下墜的死亡之雨。對鋪天蓋地而來的箭雨，法萊雅拒絕接受。

不行，我肩上的責任不容許我就此死去。

法萊雅努力想像著想要守護某人的意志，但沉默的風卻始終沒有回應她的呼喚。

眼見箭雨迅速逼近，法萊雅卻無計可施，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比起恐懼，首先浮現心中的卻是不甘。

我竟然這麼沒用，連守護區區幾個人都辦不到？

那還談什麼幫大家創造更美好的未來？

就在法萊雅絕望之際，突然間，某個人從身後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往後一拽，閃身擋在她前方。

對於這意料之外的展開，法萊雅訝異地抬起頭來，並在瞬間呆住了。

怎麼會是他？

他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

背對著箭雨，溫德爾無奈地笑了。

快閃開！

法萊雅試圖大喊要對方滾開，畢竟這是她的責任，是她想藉著和世子的巧遇來達成計畫，但法萊雅卻發現，動彈不得的她甚至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像是要將世界染成一片黑暗，銳利的黑色之雨無情地落下，隨著身後絕望的呼喊聲響起，法萊雅的意識也陷入無邊無際的深淵裡……

隔天天還沒亮，兩人便策馬趕往伊特納河畔距離最近的河港。騎到半路，溫德爾突然想起心中盤旋已久的問題。

「說起來，妳在那封信裡究竟寫了些什麼？怎麼就這麼確信伯爵看了之後會派人去刺殺梅西？」

但他問完好一會兒，法萊雅才像是突然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嗯？你說什麼？」

很明顯法萊雅完全沒聽見他的問題，於是溫德爾只好耐心把問題重複一次。

聽完，法萊雅心不在焉地隨口答道：

「喔，那個啊，是招降信。」

溫德爾想了一想，說道：

「也就是說，妳在那封信裡要伯爵放棄支持次子，投入世子的陣營？嗯……確實如此一來，伯爵就會立刻知道自己的底細已經暴露，但是也不能篤定他會就此派人去刺殺世子吧？難道他不怕國王向他報復？」

法萊雅用力甩了甩頭，但倒不是在否定溫德爾，反而更像是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到目前的對話上。

「他當然怕，只是我想伯爵八成已經察覺到世子實際上並非國王派來的。就在他向梅西道賀對薩奇的討伐圓滿成功時，梅西顯得有些遲疑對吧？」

聞言，溫德爾努力回想當時在窗外偷聽時的情況。

「聽妳這麼一說，好像是。」

「如果梅西真的是由國王派來的，就時間看來，從宮廷中出發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薩奇已被攻陷的消息，然而梅西表現出來的模樣卻並非如此，於是伯爵就會想到世子可能只是順道路過，而非奉國王的命令專程前來。畢竟，以拜訪一位可能反對自己繼位的領主而言，只帶一名隨從是嫌太過托大了。光是世子很有可能只是路過這件事本身就足以引誘領主出手，更何況……」

說到此處，法萊雅頓了一頓。

「為了盡可能提高伯爵出手的機率，我還在信中寫下了招降的條件。」

溫德爾好奇道：

「什麼樣的條件？」

法萊雅橫了溫德爾一眼，像是責怪他都不先自己想想。

溫德爾則聳聳肩，表示自己對這種權謀算計之類的事情實在是毫無頭緒。

見狀，法萊雅嘆了口氣道：

「條件就是，如果他願意投入世子的陣營，就必須立刻寫封投誠信到宮中，以蠟密封住並註明只有世子能拆封，如果世子回到宮裡，這封信還沒送到，就會將修斯伯爵視為叛徒上報給國王知曉。」

「給予時間限制以增加壓力？」

「沒錯，雖說飛鴿傳書肯定比搭船由伊特納河順流而下回到首都快，但是以速度推測，最遲伯爵也得在梅西離開後兩天內就把信寄出才能百分之百確定信會提前送達。如此一來，心急的伯爵就會立刻開始權衡暗殺與投誠兩相間的利弊。」

溫德爾再次驚異於法萊雅縝密的思路，沉吟道：

「暗殺的話……假定世子不是國王派來的，那只要世子被殺的地方離自己的領地有相當的距離，國王就很難懷疑到自己頭上，畢竟在這種世道，旅行途中發生什麼都不足為奇。退一步來說，就算真的懷疑自己，也能打死不認。」

「完全正確，而且暗殺也是最直截了當的方法，一旦成功就能確保接下來是次子繼位，畢竟國王並無其他子嗣。」

溫德爾想了想道：

「但是在我看來，伯爵似乎也有可能投誠啊？首先，不用承擔暗殺失敗或暗殺成功卻事跡敗露的風險。其次，若投誠到世子麾下，以修斯伯爵原本對次子派的了解，加上其他次子派並不知道他已經背叛了己方，只要就這麼當個『內奸』，裡應外合之下，要瓦解次子派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法萊雅聞言嘆了口氣。

「你會這麼說是因為你對宮廷還不瞭解，當伯爵送了一封只有世子能啟封的信到宮中的那刻起，這事就不可能不傳開，一旦消息傳開，別說是當內奸了，如果你是泰倫尼的小兒子，聽到這個消息你會怎麼想？」

溫德爾皺眉道：

「也就是說，只要一投誠，就得被迫面對次子派的反目相向？」

「沒錯，而且這還不是最慘的，如果寄了信後世子又不立刻表態支持，就會變成自己兩面不是人。畢竟修斯伯爵的勢力沒有大到雙方寧可冒著遭到背叛的風險也要爭取到的價值，也沒有大到國王會因為顧忌其實力而不敢動他的程度。

所以從另一個角度想，這封信也可能只是世子用來孤立伯爵的陷阱，真正的目的則是讓國王便於剝奪修斯伯爵的權力，轉授予另一位世子更為信任或實力更為強大的領主，好進一步鞏固世子的勢力。不過話說回來……」

說到這兒，法萊雅揶揄地看了看溫德爾。

「確實如你所說，我們也不能完全消除伯爵選擇投誠的可能性，只要他像某個不諳宮廷險惡的草包一樣的話……」

這下，溫德爾知道自己是真的被看扁了，但他思慮不周也是不爭的事實，溫德爾無奈地苦笑道：

「這方面妳倒是用不著擔心，既然能坐上領主的位置，伯爵就絕不可能會犯我這種未經世事的草包才會犯的錯誤。」

聽了溫德爾的自嘲，法萊雅淺淺一笑。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們就排除這個可能吧。回到剛才說的，引誘伯爵進行暗殺的最後一個誘餌，就是平時總是由重重防衛網所保護的世子，現在不僅人在宮外，又只有一名侍衛隨行。換句話說，此刻的世子無異於一隻還沒學飛又走在地上的雛鳥。如果想要暗殺，現在絕對是最好的時機。」

「如果是妳，肯定會選擇暗殺吧？」

「易地而處的話，對，我會選擇暗殺。」

但話才說完，法萊雅頓了頓，又以強勢的語氣道：

「只是我不可能會需要作出這種選擇，因為我不是伯爵那類需要選邊站的依附者。我，必然會是領導眾人的一方。」

對此，溫德爾沒有答腔。

即便是自信滿滿的發言，不知為何在溫德爾聽來，卻像是被逼到絕境的猛獸，轉身發出的絕望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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