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的規矩 - 一、我本人明白什麼都總有限期

「家榮哥，快啲出嚟啦，帆姐又醉咗喇……」

「咩醉啊？我無醉！我大聲講嘢唔代表我醉！」

「家榮哥你聽到啦，快啲出嚟啦，蘭桂芳底間7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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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跟這個名為「Alan @張依帆同事」的人掛線後，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看著電腦前一大堆仍未處理完成的事情，再嘆了一口氣。

工作責任，張依帆，我在兩者之間的掙扎沒有維持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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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三分鐘，我就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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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咁阿帆就麻煩你喇。」

到達蘭桂芳時，Alan和另一位女同事合力攙扶著連站都站立不穩的張依帆並將她交到我手中。

「咩麻煩啊？佢哋頭先三個夾埋玩大話骰隊我啊！」張依帆一邊大笑，一邊指著眼前兩個同事。

我略帶抱歉地看著眼前兩個張依帆的同事，並說：「辛苦哂你哋啦，我都叫佢唔好飲咁多㗎啦。」

然後，我像是一個拖著大吵大鬧孩子的母親，半拖半拉地將張依帆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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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我們的慣例，我將已經行不到直線的張依帆帶到中環碼頭。

張依帆說過，她不喜歡自己醉醺醺地回家，以免嚇到家中的貓兒。

所以無論她有多醉，我都必須先將她帶到碼頭去，讓海風稍為令她清醒了，她才願意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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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也有問過她：「如果啲海風無令你醒，反而搞到你瞓咗呢？」

當時她如此回應：「吓，咁你咪等到我醒咗再帶我翻去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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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張依帆對我的頤指氣使就是這麼理所當然的。

當然我不否定，所謂「一個願打，一個願捱」、「有S必有M」，能有如此驕縱的張依帆，背後全因為有我的放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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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榮！」

本來雙眼已經半開半闔的張依帆，突然精神為之一振地叫出我的名字。

若不是此時碼頭並沒有旁人，其他人一定會以為這裡出現了一頭回魂的死屍。

「醒喇你？咁翻屋企喇。」我沒好氣地看著她，心裡打算著到底自己的是否有足夠時間趕工處理未完成好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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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榮，不如我哋結婚。」張依帆扁著嘴，一臉無辜地看著我。

這，看來並不像是求婚應有的語氣。

「你想申請二人居屋咩？」我反問一句，然而，心臟居然還是有點異樣的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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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依帆仰後，將身體靠在椅背上，「我問你，你覺得世界上會唔會有一個可以完全明白自己嘅人啊？」

「應該……無可能？」我理解不了她提問的原因，所以交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我都覺得無可能。」張依帆繼續望著碼頭的頂蓋，「所以，我過去呢廿幾年想搵到一個完全明白自己嘅人做另一半呢個諗法，其實係咪只係不切實際呢？」

張依帆此刻的眼神變得澄明，看來她已經酒醒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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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勿濫，有咩錯啊？」我知道，張依帆向來是一個有原則的人。

對於自己相信的事，張依帆從來都不會質疑，甚至不容許別人質疑。

所以，當她開始質疑自己的時候，我很清楚，她的內心一定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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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先，我同事派帖。呢個同事，就係我之前同你講，份人勁無禮貌，借人文具又成日唔還，幫佢叫外賣又唔俾尾數嗰個女人。當我收到佢張帖嘅時候，我真係諗極都唔明，點解連佢呢啲人都可以有人要，但係我就繼續單身緊。」張依帆把頭低下來的時候，淚水就順勢在這個時候流了出來，「講真吖，我又唔係無人追，你知㗎，我只不過係唔想濫啫。但係點解認認真真搵一個人都咁難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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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這裡，相信你已經發現了三件事。

是的，張依帆今晚99%就是因為這個事而不快所以喝得大醉。

是的，張依帆是個很容易笑，但更容易哭的水瓶座。

是的，我跟張依帆，並不是情侶。

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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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嗰個同事成部貨車咁，有人肯要佢，嗰個人都唔方好啦。我都唔知你恨咩？俾你要著個差嘅辛苦一世，倒不如學你咁慢慢搵清楚。我唔係吹水㗎，你見我都係單身緊你就知。」我裝作漫不經意地說，因為我知道張依帆強烈的自尊心最討厭就是憐惜的說話，「咁不過話時話，到底件事同你頭先話同我結婚有咩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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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依帆一拍大腿，「啪」的一聲響亮地在碼頭響起，然後她一臉認真地說：「我哋結婚，然後同佢撞日同日擺酒，咁我啲同事大部份都鍾意我多啲嘅，所以就一定會嚟哂我婚禮，到時就可以落佢面啦，哈哈哈哈！」

我無奈地看著她：「人哋假結婚嚟香港都可以換到居港權，你要我同你結婚，居然只係為咗落你同事面，喂大佬我身價有無咁Cheap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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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依帆一手搭著我肩膀把我拉到她面前，近距離地跟我四目交投，低聲說：「陳家榮，你記唔記得中五嗰年陸運會之後你應承過我啲咩？」

我一翻白眼，無奈地答：「記得，三十歲，如果你仲係無人要，我會娶你吖嘛。」

張依帆雙手「啪」的一聲夾住我的臉頰，認真地說：「嗱，而家，就係你兌現承諾，以身報國嘅時候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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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係小姐，你好似仲有成兩年先到三十。」看著張依帆如此認真地說笑的臉，我突然就吐出了一句最不合時宜的話：「而且，其實……我就快移民。」

張依帆臉色一變，似是一時間未消化到我的說話，並同時反問一句：「移民？無聽你講過嘅？幾時啊？」

這個問題使我有點遲疑，可是最後我還是如實地回答說：「十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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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張依帆切切實實地呆住了。

她不敢相信地看著我，我們之間足足有了接近十秒的空白。

這十秒之間，我嘗試揣測她的表情，到底她將要準備大怒？哭泣？還是一走了之？

可是，張依帆的目無表情，讓我只能夠像一個等得老師派發成績表的學生一樣安靜地心驚膽跳，默默等待她宣告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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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秒過去，張依帆緩緩地張了開口，不帶語氣地問：「點解咁突然？」

「其實，我一個月前屋企人已經話咗我知，我只係……唔識得點講。」我說起話來有點吞吐，因為我感受到自己內心的責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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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內心彷彿正在怪責著我說：對啊，早就叫你把話說清楚，場面就不用發展到現在這麼尷尬了吧。有話，好好說就可以了，不是嗎？不是嗎？

面對內心的指責，心底裡的另一個我膽怯地退縮到牆邊的一角，可是，仍然微弱地作出回應。

有些話，當然可以好好說，可是卻不容易說。

我到底要怎麼跟這個相識了接近十五年的摯友說，我將要離她而去；

往後她每一次喝醉，再沒有人會懂得帶她到來碼頭吹風；

往後她想要看「恐懼鬥室」那些變態血腥片時，身邊將會少了一隻可以任捏任抱的手臂；

往後她人生中許多重要的時刻，我都將要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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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肯定，我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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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到底人類是否天生就會抗拒說「再見」。

可是，我本來就是一個情願接收一百句「再見」，也不願對別人說出一聲「再見」的人。

你可以取笑我軟弱，可是，我真的很討厭離愁別緒的煎熬。

更何況，這次的對象，是一個我此生都不願意跟她離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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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男生，當你看到這裡，或者你已經多多少少明白。

我對張依帆的感情，當然不止是友情這麼簡單。

我喜歡她這件事，是發生在不知不覺之間的。

當我們成為了好友之後，我才逐漸發現，原來我內心不止想成為張依帆的好友。

只是，到了那刻，我驚覺我和張依帆已經錯過了「愛情」的車站。

於是，我們只能夠乘著這班車，在「友情」的路程上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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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以為，即使我們最終仍然沒有成為戀人的緣分，但只要我一直陪在張依帆身邊，我就可以感到幸福。

然而，我沒有想過，原來我想像中的「一直」是有盡頭的。

而且，這個盡頭是由我親手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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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榮。」

張依帆突然開口，使我從內心的對話中抽身出來，重新聚焦在眼前的她。

「點解唔早啲同我講？」張依帆用迫供的眼神瞪視著我，即使我身處於偌大的中環海濱區，卻一樣感覺無處可逃。

我知道，我當然不能夠交出「我不懂得面對你，所以才一直拖延著」這種答案，於是我想了又想，最後輕聲地說：「我擔心你唔知會點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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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張依帆重重地踏在地上並站了起來：「你啲男人就係咁，一味估估估，好喇，估完一大輪，到最後又係錯Q哂，但係估錯呢，就已經錯到無得救。十日，哈，十日，你真係好嘢啊陳家榮。」

張依帆一邊說，一邊嘴角居然勾了起來。

從她的反應我終於明白，到底什麼是「不怒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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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不懂反應之際，張依帆一根指頭突然點在我的前額上說：「你睇住嚟，呢十日，我唔會咁易原諒你。」

說罷，張依帆彷彿酒醒了，轉身就朝著IFC方向的的士站走。

而我，則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著她的背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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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後悔。

我曾經無數次預想，關於移民的事，說與不說，到底會造成怎樣的結果。

把話說出來，結果，樂觀的結果並不多；

相反地，假如沒有說出真相，結果，也許我反而可以安靜而默默地離開香港，頂多就是到了外國，再慢慢拆解張依帆的怨氣就好了。

可是，明知說出真相的後果大多是死路一條，我剛才還是一時氣衝就把話說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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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因為這次的衝動，使我留在香港最後十天都不能跟張依帆見上一面，我到底會有多遺憾呢？

我望著張依帆的尚未完全消失的背影，心底有一股衝動鼓勵我追上前，或許是好好道歉，或許像從前插科打諢說句笑話打圓場，總之就是不要讓張依帆白白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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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雙腳的堅定，明顯比內心的動力還要強。

所以，我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張依帆慢慢遠去。

就像是，我們過去十五年一再重複的劇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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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奢想，要在移民前，一次過將自己的心意向張依帆表白。

可是如今，似乎這事已經成為了天方夜譚。

現在的我，連在香港最後的十天是否還能見上張依帆一面都沒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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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旁邊空出來的座位。

我在想，下一次，會陪喝醉的張依帆坐在這裡的人到底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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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明明是一個沒有正負面意義的詞語。

可是，此時想起來，卻莫名其妙地使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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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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